門閥之上

第391章 罪行

襄陽城內, 天空高闊,金色的合歡樹開入雲端。豐盛的季節和該有豐盛的馬球會,黑馬轡頭金絡腦, 青足纏與紅襻膊交映,俱在蹄塵中狂歡。

一場罷了, 楚王世子殷濟仍是意猶未盡, 自抱畫毬擲馬上,馳而射之,無一不中, 眾人爭相喝彩。殷濟自馬上飛躍而下,命隨侍再取箭來, 然而隨侍卻勸阻道:“世子,並非卑職要敗興, 大王一向不喜貪縱鞠毬月杖,若今日晚歸, 隻怕大王不快。”

殷濟聞言,也不免有些興致低落, 將弓弦一彈, 丟給隨侍,手中卻未丟開韁繩:“既如此,我先拜別舅父, 再啟程回宮。”

說完,殷濟便揉了揉愛駒的頸子,騎馬前往莊園東邊的蔡氏園墅。

才入園內, 殷濟便見陳念川正與一二友人坐於茶竂下笑談, 於是上前見禮。陳念川出使魏國後,便受任襄陽令, 算是數一數二的掌兵重臣。殷濟雖然年輕氣盛,但在父親的教誨下,也不敢怠慢這些人:“數日未見陳令,陳令體中如何?今日球場上未見陳令,眾人文賦便少風采啊。”

陳念川也同樣起身拱手道:“勞煩世子掛念,這幾日有些害暑,到辜負世子美意了。”說完目不轉睛地看向了殷濟手裏緊緊牽著的馬,佯作驚訝道,“世子秀騏良駿,不知何處得來?”

殷濟到底年輕,談及寶馬良駒也不乏沾沾自喜:“此原為舅父所得,先前舅父剿江寇,有商賈贈獻數匹寶馬,此次先行小試,若無差錯,稍後便送入父王苑中。”

陳念川旋即對旁邊眾人道:“如何,時人皆讚世子仁孝,可見此言不虛。”

殷濟此番仍是為見舅父,因此與眾人稍作寒暄後便直接前往舅父蔡維庸的書房。這次馬球會由蔡氏舉辦,此時蔡維庸正在房間內瀏覽防務條陳疏,見殷濟前來便親自出迎接待。在詢問馬匹如何後,蔡維庸也長歎道:“寶馬雖好,隻恨不能助以兵用。往年南商偷售北方戰馬,都是老不足用。近日得來的兩百匹戰馬,反倒好些,可暫作兩年軍用。”

寶馬名駒毛色光亮,形態俊美,但奈何皮膚極薄,太過嬌氣。時下騎兵所用突騎戰法,靠的是衝擊力,這些名貴的寶馬無法承受沉重的馬鎧,也不適宜育種。軍馬的馬種不必名貴,但要膘肥體壯,最好也不要太高。

“假使能得軍馬三千,練軍兩年,來日收複荊州,指日可待。”殷濟不乏暢想,“若是能將此馬分贈眾人,示人以利,則可讓楚商們更重視戰馬之貿,眾人爭相販馬入境。”

“世子此言,雖是為國綢繆,但未免忽視人心。”蔡維庸道,“若以廣於眾,陳氏一向結好楚商,又與張氏走動緊密,必然會被楚王更加依賴。而商賈趨利,未必會盡售軍中,而多售於世家,若不能集良馬利器於軍,又怎談得上是為國之計。屆時陳氏執掌權柄,世家武裝不輸我家,世子繼位隻怕也會遇到諸多艱難。”

殷濟聞言後也發現自己的想法缺乏考量,低首道:“是我膚淺了。舅父說得極是。”

晚膳後,楚王詔見了陳念川:“先前你曾與本王講,想要借楚商之力,廣購戰馬,散於民間,此事還需深思啊。軍馬珍貴,若人人皆可購,自然是出價最高者得之,未必遺惠於國。”

聽到楚王態度有所轉變,陳念川心中一沉,然而仍旁敲側擊道:“大王所言,自是不錯,隻是此惠最終隻怕還是未傳以國用,而是傳以蔡氏啊。臣不明白,商貿可以獲利百家,那大王便可依賴百家,若戰馬僅入一家,那大王隻能倚重一家。今日臣前往蔡家,所觀馬匹刀兵之精良,乃是國中之最。臣雖名為襄陽令,但兵用根本無法與其相較,一旦變故發生,臣也實在難保能據敵於外。”

“你是說蔡氏或對京師有所威脅?”

陳念川怎麽可能正麵回應此問,當即取出袖中奏疏道:“大王體國量用,臣一向不敢有疑,但近日江北多有傳言,洛陽馬匹失竊一事,或與蔡氏有關。洛陽失竊馬匹共有五百,一半為司州世族楊氏、薛氏等人所得,一半竟全落入蔡氏之手。據臣聽聞,當時皇帝欲助皇後出兵司州,隨後便有人動用宮中眼線,告知使魏官員,這才阻下此事。”

“原本行台皇後已許楚國戰馬,隻因行台有楊氏之亂,這才耽擱了。蔡將軍想來是怨我等索物不及,這才暗行此事。失之小忍而害國之大謀,如今魏國天子已知此節,並放言,若陛下不予盜徒懲處,則不再與楚國進行軍馬、兵械和糧草的商貿。”

楚王聽罷眉頭緊鎖,若蔡維庸僅僅以軍馬裝備自己執掌的楚國軍隊,那還尚可。但此次事件卻暴露出蔡維庸對出使魏國官員的掌控,與司州世家的羈縻,以及背後一整片為其運作的權力網絡,實在令人不敢深思。

楚王接過陳念川的奏疏,此奏疏有數人聯名,其中便言司州世族與楚國官商皆有所勾連。

“既如此,戰馬商貿一事,你與張氏重新商議考量。”楚王猶豫著,又道,“蔡氏於襄陽力量頗大,本王先下令讓其上繳部分所得戰馬,用以襄陽城防和宮中禁軍。再去著人轉告世子,本王不過坐擁江水一隅,三州之利,與士大夫眾將軍攻守天下,不敢乘以龍駒。五匹寶馬分給蔡家、陳家、操家、馬家、劉家各一匹。此外,世子近日無事不可再出宮。”

陳念川將楚王命令傳達後,蔡維庸卻久久不能淡然。生在亂世,機巧從來都不是安身立命的手段,唯一可靠的隻有兵權。隻要兵權在手,蔡氏便不必雌伏於任何人之下,而是可以與各方展開一個平等的對話,這也是魏國帝王對自己禮待的原因之一。

可如今楚王竟向他索要戰馬,並將貢獻馬匹分給各家,也是在試探他的底線。畢竟,他接收了偷盜而來的戰馬,已經得罪了魏國皇帝。除非肯在楚國忍氣吞聲,不然再魏國那裏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因此蔡維庸思索片刻後,還是決定按楚王的要求,上繳部分戰馬。

陳念川深夜回到家中,正要入睡,卻見侍從慌張傳話。

“張家傳人來告知郎主,張畚方才奉詔入宮,已被大王扣押!張畚的堂弟張晗已在廳堂等候,想請郎主尋一解救之法。”

陳念川睡意頃刻全消,連忙披衣前往廳堂。

“西洲,此番西洲可要救我堂兄!”張晗見陳念川入內,連忙拉住他的衣袖。

陳念川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張晗道:“其實洛陽丟失兵馬,原本便隻有兩百餘匹,我家也是才得知內情。隻是在司州得此消息的,也絕非僅有我一家。或許,此節已被大王知曉,懷疑我等蓄意謀害蔡維庸。”

陳念川也慌了:“若是如此,蔡維庸必不饒我等,大王隻怕也要降罪,日後立身豈不更加艱難。”

張晗緊緊握住陳念川的手腕道:“尚未到絕路。蔡維庸既得戰馬,見惡魏王,此乃事實。隻要我等能將蔡維庸與盜馬之事坐實,遂了魏國皇帝的心願,即便楚王事後泄憤於我等,我等也能進退從容。”

“坐實?”陳念川道,“我等並無憑證,坐實僅有殺蔡維庸一途啊。”

“那有何不可!”張晗道,“蔡維庸一死,屆時唯有你陳西洲有資曆執掌朝事。況且殺蔡維庸一人,便可與魏國結以歡心,來日南北物力,俱可得獲,也足夠你陳家立於朝堂了。”

張晗勸告良久,陳念川仍是遲遲不應。最後張晗隻得憤然起身道:“西洲,先前謀劃,既已動了奪權謀族之念,蔡維庸日後怎會輕饒了你?”

陳念川聽到此言,神情才略有觸動。政治人物可以犯罪,但絕對不能犯錯。進而他輕聲道:“蔡氏執掌荊襄日久,若要動殺機,怎能僅誅一人?待我擬定其罪,此事切不可泄露於外。”

張晗望著陳念川,也不由得驚愕地咽了咽口水。先前猶猶豫豫的,如今看來陳念川才真是一個狠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