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官價
七兵尚書施磬、留行台七兵尚書王儉、度支部的衛漸, 以及荊州別駕兼長史陸衝、江州刺史府司馬喬安、揚州刺史府別駕虞槐序俱已在列議事。軍報是連夜傳送,一人三騎,每五十裏不間斷地換馬換人, 與陸衝同一時間到達洛府。
陸衝對於荊州變故也頗感震驚,所幸投書與奏疏已被記室留檔, 因此可以證明他並無失職之罪。此時殿內所有人皆屏氣凝神, 把在路上便思索不下百回的應對策略一一提出,以確保在帝王盛怒真正降臨之前,展現出自己的無辜。
這很重要, 即便王襄已然卸任,但陳留王氏作為北方門閥首屈一指的存在, 王嶠仍為司空,且陳留王氏聯姻吳家, 政治上仍然強悍。荊北動**,看似是王謙的責任, 但並不意味著皇帝一定要以此追責。
事情已然發生,以此逼迫王氏做出一定的政治退讓, 比追責一個遠在敵國的俘虜更為有利。而刺史被虜, 也是一個極為惡劣的事件,不可能不作處理。如果皇帝決定從陳留王氏手中拿回政治利益,那麽此事就需要第三方來擔責。
“荊州刺史王謙被虜, 楚國沿沔水沿線的軍事布置皆有動作,其中江夏郡曲陵已能見江岸有楚國旗幡。而豫州目前尚無指派刺史,若楚國從武昌郡北上, 便會割裂江州、揚州, 禍亂豫南。”
戰局瞬息萬變,兼任江州、揚州刺史蘇瀛不便北上, 因此遣治下兩名屬官入洛。
江州府司馬喬安最先擺出受害者形象,虞槐序旋即補充道:“臣以為可以考慮重設鐵索與鐵錐,幹擾楚國沿江作戰或延緩其北渡。此外,可遣揚州軍進駐蘄春,並陳兵尋陽北麵湓口。”
湓口雖是尋陽附近的一座小城,但其據中流為四方勢援,乃是戰略要地。如今兩國以沔水、江水為界,占據湓口無異於昭示將要進攻武昌的事實。
虞槐序也有自己的一番私計。左右這場仗都是要打,提前重兵占據要地,並無不可。而且此番動作可使江州、揚州提前占據伐楚正麵戰線,而湓口與豫州交界,豫州刺史未定,借此機會也可使自己的屬長拿下督豫州軍事之權,即便不冠以統帥之名,也與實際統帥無異。而戰爭中掌握最多軍事力量的,就意味著可以獲取更大的軍功。
當然,這其中也不免有抱負陳留王氏的意味。當年他正逢選官,但王嶠卻在禦前評自己不過“疥癩豚犬”,致使考才雖為上上,但最終隻能出任禦史大夫府一介屬官。
可是,他身為世家,父親又有封侯軍功,獲評上上則起家官至少應為五品,出任屬官而非正掾,已是委屈。隨後他又因薛琬落寞及風評等故,轉任太傅府記室省事令史。最終熬到現在,也不過是別駕之位。
如今陳留王氏落難,他必然要再推一把。主動進攻楚國,則意味著這個王門子要麽灰頭土臉活著回來,為整個家族潑汙,要麽就徹底死在楚國。
元澈聞言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轉而向陸衝道:“荊州境況,你最知悉,可有建議?”
陸衝出列道:“回陛下,臣以為軍事尚權,應期於時宜。楚國若知揚州陳兵湓口,則慮失武昌,必舉國而備。不若先陳兵南陽。南陽四通之要,乃是荊北腹心,鎮南陽可屏護陝洛。古人雲,若北有南陽,則大江天險,利於北。楚國在未取南陽的境況下,不會輕動。且楚國陳念川乃是荊北世族,驟然把持朝政,必會引起荊南本土世族不睦。待其見攻略南陽無望,必會轉向內鬥,此時再令大軍難進,方能功成。”
元澈思索片刻,而後微笑道:“陸卿此議大善,隻是南陽重鎮,不可無大將,不知國中誰可前往?”
“鄧將軍乃陛下麾下名將,驍勇無儔,更具人望。”陸衝提道。
“鄧將軍誠是當然之選,奈何北涼州路程太遠……”元澈搖頭道。
王儉多精靈的人,當即明白了陸衝的打算,道:“臣以為車騎將軍與鎮東將軍均可鎮南陽。”
提名鄧鈞是知道你趕不上,鄧鈞不行,那名頭能夠蓋過王謙的,就隻有車騎將軍陸歸與鎮東將軍吳玥,二者這選誰都是自己人。一家居於荊州,則另一家必控洛陽。
當然,其他武將,例如並州的趙安國也可以出鎮,但如此一來,整個戰役運作各方也都會各懷心思,最終也變成一場堪比西晉滅吳的推諉扯皮之戰。
人事架構,尤需謹慎,當年西晉優勢大不大?那自然是壓倒性的。但僅僅是賈充一個不和的棋子,便讓一線所有大將產生黨爭心裏,以至於若非王濬剛烈與杜預、羊祜的兩代布置,東吳這個破房子,百年之後也未必能踹倒。
元澈心中實在是大不快,原本荊江一帶的安排是他最滿意的。蘇瀛領江州、揚州,是自己人,而王謙雖然名氣頗大,但並不懂軍略。如此一來,他禦駕親征所能夠調動掌控的力量就多得多。
如今王謙竟然自己把自己都賠出局外,不僅荊州人選成了大問題,待戰線向南推進,後繼鎮將也都難以調配合宜。譬如,日後蘇瀛攻略交廣,揚州本土卻還有一個陸歸可以借著守喪四處活動,不到最後一刻都不知道誰該節哀。
“車騎將軍宜當複起,暫治荊北。”元澈一邊思索,一邊道。如果陸家在荊州獲利,那麽他還可以考慮讓魏鈺庭這個與陸家還算親近的寒門領袖統領後方,而吳玥可先領豫州,如此一來,他對洛陽行台的介入也能更加緩和。
“讓揚州刺史府送車騎將軍北還吧。”
元澈說完卻見虞槐序有些猶豫,不禁皺眉道:“怎麽?揚州刺史府有難處?”
虞槐序也知此事隱瞞不過,當即跪下道:“臣萬死,車騎將軍在吳郡……在吳郡受歹人襲擊,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什麽!”元澈盛怒起身,一旁的周恢都驚得臉色煞白。
元澈深吸一口氣,而後神色極為失望地看了眼前容貌俊美的世家子弟。他當然不認為是真的有人敢對陸歸動手,而是在責怪整個揚州刺史府竟然失去了對陸歸的掌控。
如果說王謙陰溝裏翻船還有補救的可能,那陸歸在揚州受襲,則會震動兩都,造成十分嚴重的後果。
陸歸身為駙馬、車騎將軍,地位已是極高,如今秦州、豫州和司州陸家又都有力量,往最壞的境況考慮,陸家很有可能兵迫兩都出詔,讓蘇瀛交出揚州。
元澈冷冷看了一眼虞槐序,不免歎其人果然才不堪用。若確定是陸歸自為之,好歹也讓州府上奏幾條模棱兩可的行蹤證據。
不過元澈聯想前因,也很快意識到揚州刺史府沒有這麽做
的目的。蘇瀛還是意在用王謙這件事拿到出兵權,並借機染指豫州,想把這個情況盡可能地向後拖。虞槐序不過是被利用的一個工具而已,拖延成功便罷,若拖延不成,虞槐序少不得要承受第一波雷霆之怒。
果然,虞槐序一說完,陸衝便跪倒在地,泣訴一定要將兄長救出。周圍人或知其中原委,但因利益一致故意不說,或明知原委卻無從拆穿。
“陸卿暫且請起。”元澈抬了抬手,“車騎將軍國之幹城,又為公主駙馬,揚州府有治安之責,必然竭盡全力將車騎將軍救回。”說完便看向虞槐序,“既知此事,緣何先前不報?車騎將軍若尋得,你自解職歸鄉,若有半分閃失,或出鎮南陽拖延,你便以誤國之罪論處!”
誤國之罪,眾人深吸一口氣,仿佛飛了半日的鳥終於得以棲落。
無論是陸衝哭訴請求救回兄長,還是蘇瀛派遣虞槐序麵陳戰略,兩個事件其實有一個共同的動機,那就是為陳留王氏與皇權的博弈找到一個平衡點。
皇帝對王謙乃至於陳留王氏處理態度的軟硬,在於對蘇瀛和寒門的支持力度。陳留王氏樹大根深不假,但蘇瀛同樣野心勃勃。兩者俱是龐然大物,即便是小小的偏袒,也會產生巨大的效應。在大戰之前,一旦處理不好,軍鎮之間難免齟齬,更有可能掀起一場殊死之鬥。
為了一口肉把鍋打翻,最後的結果是大家都沒飯吃。因此,場麵上需要找一個替罪羊來做緩衝。
用虞槐序的一條命來換取政治的平穩,似乎有些不公平,但畢竟沒有白死,至少還是換來了穩定的局麵。這便是一條人命的政治價格——是上至皇權,下至百官共同認可的公平價格。
待眾人散去,元澈不由得慨歎虞槐序此番實在是過於執念。他與王門雖有舊怨,但欲置王子恭於死地,便是置皇權利益於不顧。相較之下,陸衝所議雖不會侵犯固有格局,但若楚國內戰,王謙也就有了活路。他左右都賣一個人情。
“玉麵蛟龍誠不足比,疥癩豚犬……王司空先前所言,雖失偏頗,然則豚犬性命皆握於主人,也是大體無錯啊。”元澈搖頭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