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封拜
宣政殿內, 王嶠的人頭血淋淋地呈現在一隻方盒裏。正當眾人私下議論紛紛時,宮城北傳來一陣有序的擊鼓聲。通曉禮製的薑彌忽然臉色煞白,轉身對濮陽王元湛道:“大約是陛下聖駕已歸。”
隨後, 殿外有幾名宿衛入內稟報:“報告大王,先前禁中有宿衛傳信, 說皇後等人越殺巡邏宿衛, 往洛陽宮北門去了。”
此言一出,眾人神色各有不同。
薑彌歎了一口氣走近濮陽王身前,見其神色消沉本想說句話安慰, 沒想到對方卻先開口。
“皇後這局謀劃可謂妙到毫巔啊。她若與我同朝,最多是與右衛將軍及吳太保平分秋色, 甚至還要不如。而皇帝孤立無援,唯有一死。如今皇後擁護陛下, 反倒是柳暗花明起來。”
華林園的皇帝才是真正的皇帝。他們現在這些人,不過是帶著麵具的伶人, 自己在宣政殿演了一通,供人賞玩觀看。
此時殿內行台台臣江恒站了出來, 頗為不滿道:“恒有話想問大王、薑相。此次大王入宮, 究竟侍奉皇帝詔令,還是奉堂中某公言?”
這個問題可謂尖銳,直指本質。一場政變走到最後, 是要定性的。你們這群人在這裏和濮陽王眉來眼去,到最後製書一頒,一個跑不了都是反賊。
江恒這句話剛說完, 眾人的喧鬧聲便在殿中此起彼伏。
眼見事態就要控製不住, 薑彌這才站出一步道:“聖駕或已歸都,但生死卻未能知。我等俱為人臣, 皇後奉駕於北,我等更不能錯失臣節,理應前往宮門叩應。隻是倉促而行,戍衛難備,人員上理應簡約。不知在座能孚眾望幾公,與我一道前往北門,以問今上安泰?”
薑彌這句話其實也是對江恒的話有所回應。以現在情況來看,皇後當然可能擁有製敕權,但如果皇帝本人已死,那麽局麵就會變成皇後一黨與他們這些人一起爭奪未來的權柄。現在他們還掌握著濮陽王,去北門請見皇帝也是去探虛實。
如果皇帝確實已崩,一定會有諸多跡象,而且皇後肯定也會拿出自己的條件進行商談。如果皇帝還活著,他們仍不失為忠臣,可以借此機會暫請濮陽王監國。畢竟皇帝本人到現在還不出麵,基本可以判斷其人已經喪失了對權力掌控的能力。濮陽王畢竟是皇帝血親,如果皇帝能對自己身體健康有一個判斷,就不會放任鼎器流入異姓之手。
“儉願與薑相同往。”王儉行出一步。
薑彌望向元湛,元湛也點點頭。無論皇帝生死,都是要與各方先達成一個共識,再逐步進取。王儉作為陳留王氏與皇後曾經的台臣,當然有資格上台發聲。
“不知江尚書可否撥冗一行?”薑彌特意向江恒拱了拱手。江恒有皇帝和皇後的雙料背景,也算是一種調和。“再請顧侍中一同前往。”顧承業師皇後的嫡係,必須要在場。此行麵見到皇後與皇帝希望可謂渺茫,許多事情得先與顧承業達成共識。
經過一番討論,前往北門的除薑彌、王儉、江恒、顧承業外,還有兗州幾家身在高位者以及濮陽國郎中令等。
“咦?右衛將軍何在?”薑彌忽然警惕地環顧四周。
如今殿內宿衛是由濮陽王本人的貼身近侍負責,而殿外則由徐寧負責,如此關鍵時刻,徐寧不該沒有在場才是。
此時一名殿中衛道:“右衛將軍說有要務,方才已提前出殿了。”
薑彌皺了皺眉。
他之前隱而不提徐寧也是怕刺激到對方。雖然此時仍需要徐寧的力量來與皇後對抗,可一旦局麵初步確定,徐寧一定是最先被清出局的。
正當薑彌一籌莫展時,隻見有內侍匆匆登殿,雙手還托著一卷製敕詔令。感受到大殿內氣氛不佳,內侍隻得硬著頭皮道:“陛下於華林園頒布詔令。授皇後都督從駕、殿、省、宮諸軍事、加錄尚書事、承製封拜。馮讓為右衛將軍,都督前鋒軍事。除太保吳淼司徒一職,複授丞相,都督宮北金墉、華林兩地軍事。”
宣完詔命後,滿堂寂然,針落可聞。
見眾人不語,內侍隻好再輕輕試探問著:“此詔書是否還要由中書省加署?”
按理來說,正式詔命是要加中書印並由中書省簽名加署,不然也可以視為亂命。但問題是現在有誰敢真正開口說這是亂命?皇後這時候將詔書送到這裏,意思很明顯。承認詔命吧,承認了,皇帝不管是生是死,就還是皇帝,大家還能共享名分,不承認那就是翻臉了。
此時薑彌隻覺得惡心的不能再惡心。偏偏徐寧這個時候走了,他們拿什麽表明自己承認詔命?口頭承認?徐寧這一走,隻怕是早算到了皇後會拿著皇帝詔命來找他們,這是要逼著他們和帝後翻臉。畢竟一旦兩家達成協議,最先送死的也是他徐寧。此事一旦處理不當,徐寧便可以拉著濮陽王和整個兗州世族一起捆綁,再無回旋餘地!
這時偏偏顧承業又站了出來,淡淡一笑:“眼下中書令不在,詔書又待加署,不如卑職先行署名,再攜詔書前往北門?”
顧承業說完沒過多久,柳匡如等人便靠攏過去。最後,魏鈺庭也起身道:“皇後既已錄尚書事,卑職尚有公務,理應前往述職。”
“這……魏公你……”元湛幾乎要站起身來。
然而魏鈺庭卻直截了當,道:“其實大王如今也該深思是否要先謁見陛下,再於宣政殿論事。”
元湛也緩緩起身,長歎一口氣:“原是本王所念非分。薑相,隨我一起謁見陛下,負荊請罪。”
“萬萬不可!”王儉堅定阻止,“方才魏令所言雖是勸誡之語,但值此窮途,大王萬不可稍退。如今陸歸大軍已鎮襄陽,吳玥將軍執掌豫江,若今上果真病危,陸氏易鼎,已是可見。屆時大王結局,又當如何?大王親母與幼弟又當如何?天子,兵強馬壯者耳!大王雖在深宮,但有眾臣拱護,外不失司州、兗州世家力擁。長安盧霑,其子也出質宮內,可為大用!”
謁見皇帝,可以。那濮陽王就有名分而無實力,最後隻能去賭對方是曹丕還是劉裕。
如果不謁見皇帝,就意味著另立中央。有實力而無名分,要上牌桌就必須不斷地去抵押自己手中的籌碼。
薑彌看了一眼王儉,但最終還是讚同道:“七兵尚書所言,確是中肯。”
薑彌也知道,眼下他們一眾臣僚比較保守的做法就是去謁見皇帝,趕緊示好,從而爭取到一些名分,如果皇帝還活著的話。但這也隻是基於對皇帝的判斷。至於皇帝會不會恨陸昭?大家都是政治動物,在真正的勝利到達之前,有些記憶會被選擇性遺忘,這是他們冰冷的血液裏自帶的一種識趣。
王儉所做的判斷更多的是基於陸昭的判斷。如果陸昭真如曆史上賈南風一般,那他們這些世家的確沒什麽可害怕的。但陸昭本人就出身於吳國皇室,其人對於世家的危害也是深有體會。即便是薑彌這種久疏於朝堂的戚族,也能隱隱感受到這些年來這位陸氏女是怎樣一步一步地把之前的關隴世族閹割掉的。無論是為政治理想還是為實際,下一步要除掉的就是陳留王氏以及其相關聯的世家。
他們,都跑不掉。
薑彌走上前與王儉對視一眼,他太了解自家這位宗王。
窮,則裝死躺下。達,則扶我起來。
進,則你們先上。退,則他們幹的。
因此薑彌這次也不由分說,握住濮陽王的衣袍一角,跪泣道:“承製封拜,非天子近臣貴勳所不授。陸氏區區女流,擅自矯詔,臣恐陛下危矣。今上尚無皇嗣,宗室之中,唯有大王可承宗祧,繼以大業。臣請大王勿必振奮,勉強為國,召中書令近前,為大王詔表天下,共清君側,如此方不負祖宗、不負天下人!”
王儉亦拜道:“皇後雖已逋逃出走,但公主尚在臣等掌控之中,右衛將軍亦有部署。眼下應速迎出公主,奉於西省,避免他人利用,行以不軌。”
殿上幾人商議著,而殿下亦不乏暴躁的聲音喧囂塵上。魏鈺庭、江恒、顧承業、柳匡如等人極力要求將徐寧繩之以法,嚴懲不貸。而兗州世家則痛斥魏鈺庭、吳淼等人身居顯位,卻無力平穩局麵,同樣要拿以問罪。
元湛此時已痛苦不堪,思索再三,才歎氣道:“公主乃我宗家後輩,無論如何,也當妥善安護。煩請七兵尚書率本王半數親衛與職下宿衛前往,務必迎出公主入西省。”
薑彌神色黯了黯,其實這件事他並不放心交給王儉去做。但是他也沒辦法,畢竟與王儉相比,他掌握的禁軍力量更是少之又少,因此並未反對。
對於元湛,王儉也有所預判,公主畢竟也是大義所在,濮陽王懦弱怕事,所以是一定要將公主爭取到的。有了這個命令,王儉也迅速領兵出殿。而出殿前,陳留王氏的子弟們也開始頻頻向他使以眼色。
陸昭一行千餘精銳自北門再入洛陽宮,卻並未急於掃**,也並未營救公主,而是先前往西省周邊占領佛塔、高台等險要處。待宿衛發現徐寧蹤影,才集兵出擊。然而出擊前卻也悄悄命人放出風去,令徐寧得
知,以操縱其出逃方向。
在一次次佯攻與圍追堵截後,徐寧不得已領兵向西省撤去。此時,宿衛軍來報,王儉已成功領兵占領公主所在的宮殿。
陸昭當即勒馬,劍指西省:“眾將士聽令,國賊徐寧,戕害大政,禍亂神都,矯詔廢立,潛逃西省。眾將隨我突擊西省門禁,但省中有包庇者,視為謀逆論處!”
徐寧本打算攜部分宿衛前往公主所在的宮殿與另一部分宿衛匯合。但不料卻頻頻遇到中途衝出來的陸昭所帶的禁軍。亂軍中徐寧讓將士們死守陣腳,同時又吩咐另一名將領分兵前往西邊的千秋門附近探路,在得知千秋門並未失守後,便略作交代,隨後帶人徐徐退入西省省內。
但緊接著西省門禁處又有禁軍衝出,前鋒馮讓差點衝入省中。最後還是省中禁衛與徐寧合力,這才擊退馮讓的勢頭。
見到徐寧主動歸來,薑彌的臉色也很難說得上好看。若是徐寧安安靜靜回到西省,倒還好說,不管事情發展至何種地步,日後總有一個能夠解釋的餘地。可眼下西省竟與皇後的禁軍打出了真火,省內的禁軍動了手,那在握有大義的皇後眼中完全可以視為濮陽王本人對皇帝做出的直接反抗。
禁錮朝臣,執掌中書印,據不出迎,這是要另立中央!
“這中書令印該有的時候沒有,不該來的時候反倒來。”薑彌暗自嘀咕著。
當薑彌再度望向元湛,隻見其雙目空洞地望著地麵,片刻後,似乎察覺到自己的目光,連忙慌張道:“如有大事,莫再問我,還請薑相全權處理。”
如今殿中議論紛紛,不乏有人喝罵讓薑彌反倒徐寧,向皇後交出國賊。薑彌卻很清楚,徐寧一人的生死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但如果輕易將徐寧拱手交出,是換不到任何實利的。
薑彌無法,隻得自己與徐寧溝通。
整個皇宮的戍衛有三級,即宮、省、殿。西省雖然有圍牆與門禁,但並不適宜駐守,一旦爆發兵變,便是自困之局。所幸陸昭所率兵力並不多,徐寧命人搭起簡單的防禦工事後,便見到前來找到自己的薑彌。
“右衛將軍該不會以為區區西省就能阻禁軍精銳於外吧?”薑彌一見到徐寧便急不可耐地發問。
徐寧幾經兵亂,眼下也是疲憊憔悴,不過他也知道薑彌的目的,此時隻是佯裝自毀地說道:“既如此,我也甘從眾願,交出中書令印與右衛將軍印,自縛而出,請求正法。”
薑彌聞言後神態有些不安,道:“事到如此,我想也不必再過多猶豫了。某雖為濮陽王屬,眼下已難以旁顧,隻願能保全大王一命。但朝臣竟有悖逆臣子,勸我與大王行廢立之事,實在荒謬。”
徐寧見話遞了過來,環顧左右後,壓低聲音道:“薑相難道不覺得這其實是一個大好機會?其實你我今次迎濮陽王於西省,已算的上是妄行,即便能夠僥幸脫罪,來日必然還有大禍。薑相當知,我的實力從不在於都中的禁軍,而是在長安的盧霑。而濮陽王的實力也不在這些王謝庭門,而是在宮外的世家部曲。”
其實事情走到這個地步早已積重難返,別的不提,在缺少皇帝印璽的情況下便奉濮陽王入宮還接見朝臣,單單這樁事已足以讓濮陽王廢位,甚至薑彌、王儉都逃不掉滅門之禍。但如果各方通力合作,扶立濮陽王,那麽局麵便有可能扭轉。
如果洛陽不能守住,還可以轉移到更為友好的兗州,並與冀州方麵通氣。如此,即便陳留王氏的王襄與陸昭關係甚深,但因為有濮陽王與王儉同行,王襄也很難反對。
接下來隻需要等待就好。君王率軍出征,歸來時不可能沒有足夠的軍隊圍拱。皇後眼下的確是皇帝能夠依靠之人,但如果皇帝身體尚能支撐,一定不會放出承製封拜這種權柄。這個時候還能被陸氏奪權,可見身體狀況已經不行了。
這是薑彌與徐寧共同的判斷,皇帝選擇皇後應該不是因為不想傳位於濮陽王。如果直接傳位於濮陽王,那麽濮陽王一派的人絕對是要把皇帝“侍疾”走的。給皇後權力不過是個中間過渡罷了。等皇帝一走,陸氏除非想要推翻魏祚,不然還是要在先帝僅有的兩位皇嗣中選擇的。沒有男嗣就是對陸氏權力最大的限製。
很快,在西省內便聚集了三千餘名甲士,亭台以及諸多景觀處也都被兵卒占據。許多朝臣絕大部分時間都要與這些兵卒雜居,飲食起居都不得便宜。除此之外,任光祿勳的韋寬也被徐寧等人圈禁取其令印,凡出入者,必須攜帶有光祿勳印的通行執。此外徐寧也早已去信長安,向盧霑剖析厲害,希望他能從長安出兵,攜薑太昭儀以及濮陽王的幼弟一同東進,並命人在三輔地區散布謠言,說皇帝已然垂危,有意立濮陽王為皇太弟。
待一切布置好後,徐寧也長舒一口氣,連續十幾日緊繃的情緒讓他疲憊不堪。此時已至晚膳時分,內侍送來了一些簡單的酒食。徐寧也借此空閑,聽取西省各處守軍的日常匯報。然而其中一個匯報讓他警醒異常——王儉率眾拱衛公主,但礙於陸氏兵眾鋒銳,難歸西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