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424章 解咒

這個時節的隴上也收起往日的熱烈, 綿綿密密地下起雨來。

雨幕成網,看似網羅住馬蹄激起的煙塵,卻最終落得更混亂不堪的泥濘。事實如此, 如今局麵的確已再混亂不過。

洛陽陳留王氏等人預謀廢立,長安城內也並不平靜。徐寧早以派人散布謠言至長安與三輔一帶, 隻說皇帝命不久矣, 欲立濮陽王為皇太弟。

雲岫才與隴右各漕行的漕首會麵,定下各家運送物資啟程的時間,隨後匆匆下隴, 前往長安雍州刺史府。

與其說濮陽王與陳留王氏是陸昭最大的敵人,倒不如說荊州的陸歸是她最大的敵人。濮陽王與陳留王氏好歹還忌憚著陸昭所掌控的勢力, 盡量保證陸昭本人不出什麽意外,但荊州方麵就不一定了。

陸歸與陸昭兩人的權力躍遷軌跡完全不同。陸歸是靠著關隴與荊州的地方軍隊, 在一次次兵變中集權上台的,靠的是中下層軍官。而陸昭則是靠高層世族以及吸收政變失敗者與投機者勢力確立權力。兩人的基本盤互有矛盾。

即便兄妹二人有血緣之深, 幼時之宜,陸歸手下的軍官們也會希望皇後在洛陽出事。如此, 陸昭所掌握的權力才會自然而然過渡到陸歸手中, 而陸歸也能順理成章掌握推翻魏國的大義。這些暗流湧動下,誰與誰會達成怎樣的合謀,誰與誰會推動一場謀殺, 雲岫想都不敢想。

馬車冒雨疾行,路過丹陽郡公府。隔著雨幕,雲岫恰巧看到鍾長悅身著一件青色雨披, 走到郡公府備好的馬車前。

對方的身形被雨披與傘蓋遮蔽著, 憔悴與病態一概不見。隻是觀望的那一刻,對方腳步一頓, 轉過身,隔著雨幕朝這邊看過來。

雲岫隻覺得有一股被雨澆透了的寒意,和兒時初在鍾府相見一樣。他們來自於不同的血統,效忠於不同的主公,自然也信奉著不同的信條。世事時情就如雨簾,從未將他們真正分割,分割他們的,正是他們自己本身。

雲岫將鬥篷一緊,吩咐道:“緊幾鞭,快去盧刺史府。”

兩輛馬車幾乎一前一後停下,卻是鍾長悅先到了。雲岫有禮有度,止步於後。鍾長悅見狀微微一笑,隨後遙遙向雲岫見禮。

片刻後,府門守衛打傘過來,先接了名刺,便將他請進門內等候。

“家門醜類,竟敢助次惡事!”

盧霑讀到送入府中的書信,臉色已脹成紅紫色,繼而拍案怒斥,立於他身側的發妻則一味哭泣。

如今,皇帝病危並打算立濮陽王為皇太弟的謠言傳遍關隴,畿內可謂動**不安。三輔世家被陸氏一族清洗過,留下來的都是在上次王濟宮變時站過隊的,許多事情不好改變立場。因此皇帝病危,陳留王氏上了濮陽王的船,這些三輔世族便打起了皇宮內薑氏幼子元澤的主意。

洛陽的老油子們擁護濮陽王,我們要為皇後擁立幼子!

盧霑眉頭緊鎖。

這樣的勢頭持續發酵著,要知道現在長安內宮可不是沒有皇後的人。陳霆這個左衛將軍可是在先帝時代陸昭一手帶出來的嫡係,本家在荊州也是陸歸所掌,幹起狠事根本不必顧及。一旦長安內外達成某種合謀,他就能窩死在這裏。

至於寒門方麵,徐寧已在洛陽得手,大批寒門官員都在洛陽錄事。如果他拒絕參與此事,在未來的政治浪潮中,注定會無朋無黨,孤立無援。

思至此處,盧霑發現自己已不得不聽從徐寧的建議,領兵攜薑太昭儀與元澤入關支持濮陽王。

正當他準備動身前往軍營,便有門生來報,說有人登訪,請盧霑務必相見,說完遞上名刺。

盧霑接過名刺,神色一變。

“是貴客!快請進來。”

鍾長悅身為秦州別駕,鍾雲岫身為皇後原來的貼身婢女,兩人單從身份上,實難稱貴。但貴重與否有時在身位,有時更在時勢。

現在皇帝病危的謠言散布京畿,西北完全有資格上台來表達意見。陸家在西北的力量主要有兩支。一支是執掌秦州的陸放,實質掌權人則是鍾長悅。而另一支則是掌握整個西北官府、民用物資調動水道的鍾雲岫。

兩人過府來見,一前一後,並不同行,倒是古怪。

鍾長悅原本身患重疾,今日過府也是勉強行走。盧霑命人將鍾長悅攙扶進內室,旋即屏退眾人。

鍾長悅隻從前門行走至室內,已是滿額虛汗。饒是如此,他仍強撐著身體,用氣若遊絲的聲音安慰道:“刺史小公子在洛陽之事,我已聽說,不知刺史心中可有抉擇?”

“逆子!逆子啊!”盧霑捧心怒斥,語氣不免悔恨,“既為人臣,忠無分年少與年長,孽子罪責,吾願一力承擔。”

其實當初皇帝命他執掌長安,守住薑氏及元澤兄弟,就是留一個後手。祭出濮陽王是為了抵消皇帝在南征出問題時陸氏易鼎的風險。眼下南征的確出了問題,但皇帝既沒有死,陸昭又堅定地站在皇帝一邊,那濮陽王除非謀逆翻身,否則難得善果。盧誕作為矯詔參與者之一,幾乎不可能幸免。

“但請刺史一閱。”此時鍾長悅卻從袖中取出一封詔命:“此非陛下親詔。陛下病重,皇後如今承製封拜,代掌製敕。此番托付,也是皇後之意,雖有僭越,還請刺史不要介懷。”

既然鍾長悅已然申明賜詔乃是陸昭代做,盧霑也就沒有再疑其他,直接接過詔書閱覽。詔書中言,時下洛陽暗潮洶湧,或有廢立之變,因此希望他繼續駐守西京。另有一封信乃是陸昭親筆,言事後其子她會設法保全。

待盧霑看完,鍾長悅道:“刺史還有什麽想問的,卑職或可解答。”

盧霑放下書信,苦笑道:“皇後既已承製,若真有意作陰謀害我,則可直接矯詔,不必直言告我,以損自己清譽。我半生奉君,忠於王命,今日當全此節,也望皇後不必為我家劣子籌謀掛懷。”

鍾長悅點點頭,這的確是盧霑會說的話,遂道:“既如此,長安便托付給刺史。兩京生變,陳留王氏弄事,沿途軍用物資或難周轉。若使荊州戰事失利,天下或將分崩離析,覆巢之下,難有完卵。雲岫娘子近日為此事擔憂籌謀,我身為兄長也頗為掛懷,不知刺史可否為我開具一份武關文牒,一路照應,也更方便。”

盧霑頷首稱是,又問道:“可是雲岫娘子不走漢中水路?非我多疑,隴上物資南下荊州,多走漢中水路的。”

鍾長悅卻笑著說:“前幾日大夫來診過一次脈,說我這病,走水路恐無益。我打算從武關南下,與她匯合,完事後再一道從武關回長安。”

盧霑思索片刻後,答應道:“既如此,那我便讓他們開具兩份通關文牒,一份交給別駕,另一份待見過雲岫娘子,再交給她。”

“有勞。”

拜別後,鍾長悅走出房門。廊外細雨霏霏,鍾長悅輕蔑地彎了一下嘴角:“君子欺之以方。”

待送走鍾長悅,盧霑便讓人請雲岫入內。

雲岫入內,先行禮道:“見過刺史。”

盧霑並未見過雲岫,隻知她最開始便負責統籌設計漕運河道,又常與隴右各個漕行交涉,河道兩岸的豪族客商,都要買她幾分麵子。如果她有意,那麽這些軍用物資會延期到達荊州,荊州戰線有可能隨時崩盤。

盧霑指著就近一處席位道:“鍾娘子坐下說話吧。”

雲岫落了座,也開門見山道:“陳留王氏與右衛將軍徐寧謀以廢立,此事已積惡難反。若帝後稍有差池,刺史以為陳留王氏等人將作何打算?”

還是把他當魏室忠臣來看的。

盧霑內心先鬆了口氣,而後道:“征東將軍與車騎將軍在南,祝悅控扼西北。陳留王氏或要裹挾濮陽王前往兗州,並聯絡冀州。”

雲岫頷首認可,又問道:“法統雖歸冀、兗,大義將在何方?”

盧霑凝眸深思,若結局如此,大義必歸於荊州,那麽局勢便複雜多了。

雲岫繼續剖析著:“當下事態,刺史實在不宜與逆賊再作交涉。車騎將軍絕非凡輩,或有廓清江左之誌。而北鎮原屬鮮卑,必然不會支持,或將勉強倒戈於濮陽王。屆時南北分裂,雙方皆無必勝把握,下一步必然是妥協。”

“關中局麵敗壞至斯,總要有人負責。徐寧逃脫不掉,盧刺史執政西京,若仍與賊逆勾連,屆時兩家爭奪,利益置換,犧牲刺史自然也是適宜之選!”

“徐逆誅心之計,是要我等一同陪葬了。”盧霑苦笑著,隨後親自奉了一盞茶與雲岫,“那以鍾娘子看,本刺史該如何抉擇?”

雲岫起身,明眸燦燦好似春陽:“台輔勝用,應賴明詔。國祚存續,俱依繩章。若刺史憂於身後,則應攜宗室北進,依托六鎮,如此不失為明智之舉。”

“依托六鎮?”盧霑旋即輕蔑一笑,“娘子如此說,豈非讓我將薑氏幼子直接拱手,送與皇後?”

雲岫則道:“在下建議,絕非徇私。皇室宗親雖封漢土,但終究與鮮卑舊族同源;皇後雖為鮮卑妻,但仍係漢祚。家宗血脈,豈可輕違?皇後素絲之誌,絕非昧私苟進,交遘朋黨,還望刺史察此公心。”

盧霑沉吟片刻,終究歎息一聲:“雲岫娘子,你今日能來與我說這一番話,可見也是對皇後有情有義。隻是此事,我並不能就此答應。娘子所言之道理,唯係皇後一人,是一人之理,一人之政。可於我來說,一人之政與眾人之政實在大有不同。”

“一人之政,其私恩怨憤皆可理之當然而肆意侈大,漢祚之情也好,鮮卑之血也罷,付諸政治,即便是德與禮,也難鉗製。唯有讓天下人的挾持,才能讓持禦寶者不敢妄為。因此,僅憑娘子這番話,我並不能作此抉擇。即便皇後果然秉持公心,即便……讓我死在長安。”

盧霑說完,將鍾長悅帶給自己的詔書遞給雲岫。

“濮陽王能夠在洛陽掀起風浪,不是因為他有多賢明,手腕有多高,而是各個勢力允許他掀起風浪。同樣,這封詔書之所以能夠最終落到鍾長悅的手中,也不是因為皇後想要把它交給鍾長悅,而是那些潛在的勢力希望把它交給鍾長悅。”

“眾人之政……”盧霑疲憊地抬起頭,“我選擇留在長安,一是為忠為職,二是,即便我身死,這個抉擇的背後仍有眾人之政製約的力量。於車騎將軍如此,於皇後則更為重要。”

雲岫先是有些驚詫,然而深思稍許後,平靜地對盧霑道:“盧刺史實乃狂狷人。”

“或許吧。若非如此,我一介寒庶實在難以出頭。”盧霑苦笑著,目光閃爍,憶起當年在建鄴直諫皇帝的場景。狂狷嗎?那番話著

實是狂狷的。可是,他並不後悔。

“狂者、狷者,俱出儒生,世人對我等的譏諷,大抵如此。可是縱觀青史,儒的迂,儒的狂,儒的狷介,也猶為無奈。它作為不多的能夠被帝王與世族認可的學說,能明世以諸篇,能養士以為國,已是不易。”

盧霑握著茶盞的手鬆弛下來,連眉眼都帶著無限唏噓,“我也曾聞皇後在金城時所做辭賦。害我者世道,傷我者世情,世之折磨於人,無外乎道者情者,無外乎政字黨字。道如業火,情似瀚漠,狂狷便如顒梟之羽,蜥蜴之皮,不過是寒微羸弱之命生存於世的手段罷了。以此經術,代代相傳,後來者或有甘霖可待。”

雲岫站了起來,目光中是全然的不可思議,以及一絲憐憫:“可是盧刺史,人這一生若隻能作雨滴而為雷聲布薦,作木柴而為烈火先行,又何異於落入道德與經術的陷阱,在這個陷阱內,最狂狷者或許死的最為慘烈。”

盧霑隻是笑了笑:“但若這樣的陷阱也不存在,即便佛陀也並非善類。”

雲岫默默起身。

“雲岫娘子。”盧霑止住她,“你忘記拿東西了。”他指指那份通關文牒。

“我不需要。”雲岫沒有回頭,“盧刺史,你我也算各守其道。如果天下注定大亂,我也沒有想過活著回來。”

房門推開,雨聲淋漓。

“娘子且慢……”

……

雲岫離開盧霑府邸,走進雨幕中,一柄傘遮在她頭頂。

熟悉的聲音輕柔而冰冷:“眾正盈朝,自古至今,從來都不會出現。這個亂世最厭煩的就是皇帝與皇後這樣的明君,以及……盧霑這樣的中正之臣。”

雲岫側身而過,走進雨幕。

“你為什麽會選擇和她一道?”鍾長悅拋開傘,突然轉身,目含火光,“門閥畸大難治,粉飾自己的尊貴與崇拜。寒門破土而出,壯大自己的枝葉與根基,皇權也難以再視這種野心於不顧。這樣的世道下,即便是黑暗的政治與殊死的搏鬥也都被默許,背叛與野心也堪稱合理。車騎將軍才是這亂世唯一的解法。隻要皇後一死,南人的軍隊便可攜以大義,重新犁掃這片山河。更美好的王朝會在前方等待,而皇後,必然會與她的帝王一道,死在青史的前一頁。”

“或許。”雲岫站定了,終於回過頭,毫不躲避地看著鍾長悅,“治世常悔唾不恤民生的征伐,亂世多謳歌不昧利害的鬥爭,皇後既死,大義在荊州,漢祚伸張,總會有人站在你們這一邊。然而興,百姓不苦歟?亡,百姓不苦歟?大義固可凜然不屈,奈何為滄桑正道。”

“我所信任的人君,她在以最少的流血、最少的疼痛彌合天下的傷口。而你的野望,你們的野望,不過是對江山百姓的重視,而非對江山百姓的衷情。那些大義的定論、政治的抉擇、軍隊與民戶的計數,不過是可以被計算的棋子。當你們殺死她的那一刻,恐懼與懷疑在暴力中代代相傳,野心與潛伏在殺伐中層層馴化。她或許會死在青史的前一頁,但你們也會被更陰謀的政治所取代。”

“擇術而用,各有奧妙。擇道而行,方現底色。”雲岫長袖一揖,道,“今日就此別過,來日相見,或執酒觥,或操兵戈,各憑其心,各仰其力。”

分道揚鑣。

鍾長悅自長安東出武關而走,雲岫的馬車也向西而行。

然而濛濛雨絲下,雲岫隱約看見道路盡頭有兩名女子屏立。

雲岫與鍾長悅離京後,一股陰謀的氣息便在三輔醞釀。這些三輔地區的關隴世族幾經清洗,雖已不再存有什麽戾念,但也都意識到長安城內有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機遇。宮城內有陳霆坐鎮,多多少少給予了這些人一些期望。再加上盧霑素來耿介,與關隴世族多有不睦,也讓他們有了借機起事的欲望。

盧霑當即命人戒嚴長樂、未央二宮,並頒布詔書。然而不少世族首領則發議高呼,痛斥濮陽王與陳留王氏等惡行,並申請入都拱衛,以王事而用。頃刻間,便有數萬部曲屯兵渭水,連都內都極為混亂,常有人手執明火,點燃公府、倉廩示威。

暴力的氣息充滿整個長安,已經露出政變的征兆。起初不過是與官府的衝突,然而一呼一吸,早有響應。三輔的血終於流入了城牆,流入了宮城內。

宮城內,盧霑尚在武庫內清點軍械,準備發放給臨時征召的宿衛。然而很快,逍遙園與上林苑等地便有一起起戰鬥爆發。那些被盧霑壓抑的宿衛們、關隴的子弟們與城牆外的世族部曲很快媾和,幾經鼓噪,怒火與欲望再次被挑逗出來。

盧霑身在武庫,甚至根本來不及反應,門外已經響起關隴世族們的高呼聲。陳霆,作為潛在可能的對象固守長樂宮,並未出陣。而盧霑則是所有世族唯一可以發泄的目標。辱罵、毆打以及棍棒輪番上陣,最後,盧霑的頭顱被懸掛於司馬門上。

關隴世族在收取盧霑的印信後,便將武庫清洗一空,旋即向禁錮薑氏及其幼子的長樂宮開去。

在接二連三地衝擊長安城與宮城之後,這些烏合之眾麵對壯麗的宮城也難以轄製,開始分散逐殺侍衛與宮女,並搶奪珠寶,當流竄至長樂宮門前,已是強弩之末。

長樂宮門闕上,陳霆揮揮手,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便在發生宮廷的甬道內。

清掃完戰場後,陳霆閉遏大司馬門,盧霑的屍首也被取放下來。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幹涉,眼下陳霆需要與宮外那些已經受創的關隴世族進行談判。然而,一封荊州來的書信同樣被送到陳霆麵前。陳霆家小如今已入陸歸之手,荊州在等待長安做出抉擇。

陳霆沒有說話,隻是將信投入火盆,隨後轉身,走到盧霑已經血肉模糊勉強拚湊的屍身旁,解下自己的披風將其遮蓋住,凝重道:“請轉告陸車騎,大丈夫求仁取義,陳霆此生從未抱憾。”

隴右的物資由舟車一路沿漢水運送至益州與荊州前線。雲岫小心翼翼地掌握著一路行進的速度。

“糧草充足”這四個字,足以將平庸之輩列為千古名將,也可以把一代兵仙斬落神台。

她希望到達時,荊州的軍隊剛剛絕望到意欲背水一戰,奪取襄陽。晚些,則意味著國家南境戰線的潰散。早些,則意味著這些荊州軍有足夠的時間與底氣,準備北向長安,奪取碩果僅存的無名皇嗣。

然而小小的船艙內仍有人將荊州乃至於長安的命運寄托於一次遊說。

雁憑退去喬裝的粗布衣衫,重新換上章服,道:“我們登岸吧。”

物資抵達比約定日期晚了數十天,荊州軍前不久,已有小股勢力按捺不住,嚐試攻伐襄陽附近的防禦營壘。有戰意是好事,然而身為主將的陸歸也格外明白,一旦襄陽城被攻陷,賞賜的金銀與軍功便足以讓至少一半士兵放棄奪取長安這種政治風險極高的事情。此次涉事者近百人,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悉數跪在車騎將軍的大帳外,等待他們的或是軍法論處。

此事的潛謀者、使荊州軍不滿的罪魁禍首,此時正立於帳中。未來她所要遭受的刑罰也不必多說。

陸歸一身戎裝,冷眼看著對方的泰然自若無怨無尤:“公主我已妥善安置,你無需擔心。不過你的事,說實話,可輕可重,你又是我妹妹最親近之人。”他抬抬手,指了不遠處的席位,“你坐吧。”

而後,陸歸走到帳門前,掀開帳布,望著眼前澄江如練,他的目光帶著一絲雋永:“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多好的領悟,可惜,當年的屈子並不明白,他放棄了自己本能影響的國家。”

雲岫笑了笑,似乎頗有誠心地附和:“是啊。荊襄自古要隘之地,衢通天下,何人不可用?何事不可為?何道不可取?不過屈子投江,也算一幸,至少,英雄不該死於朝政,熱血也不該涼在自己人的手裏。”

陸歸回過頭:“鍾娘子,我從未想過要將昭昭至

於死地。許多的情況我已想過,隻要掌控薑太昭儀幼子,掌控長安,便可直取洛陽,行廢立之事。待天下廓清,以事功而行禪代,昭昭既為前朝太後,亦為吳國公主,一生富貴榮華,無需擔憂。若幼子不在我手,便少了大義名分,洛陽勢力難免人心思動,這就不是我所能控製的了。”

雲岫卻神色如常地搖搖頭:“車騎將軍,人心既然思動,那些將領、朝臣與士兵又怎會不明白,與其讓自己與將軍、太後共分事功,為何不能讓自己僅與將軍共分事功?”

“但至少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流血,至少那些門閥世家更願意不操兵戈而獲權柄。”陸歸走到雲岫身邊,彎腰諄諄道,“鍾娘子,你主上的性命其實全在你自己手裏。”

雲岫微微一笑:“僅以吾身全其性命,奴婢之所為。以吾身全其大道,乃知己、人臣之所為。皇後任我在隴西馳騁天地,想必將軍也明白,她並不是要我做一個擋死全生的奴婢。我如此,霧汐也是。況且將軍有沒有想過,為何皇後不走自己最信任的路線直接將詔令送到盧霑手裏?而我得到的命令,卻是勸說盧霑攜薑太昭儀及其幼子北上?”

陸歸神情一滯,旋即目光冷了下來:“你既然敢登岸,想必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你說吧。”

雲岫的目光也停留在帳外那條如玉帶一般的江水上:“皇後是想用這道詔書來確定哪些是自己可用的人,哪些是將軍可用的人。這把詔書就像是一把刀,如果一個人真有廓清天下之誌,那就要用這把刀分割清楚,哪些力量真正屬於自己,哪些力量是依托於別人而存在的。”

“當年崔諒之亂,將軍與皇後合力攻陷京畿,又何嚐不是複國之機,可是那時,剝掉皇權所賦予的陸家的力量,陸家還剩下什麽呢?如今將軍若剝掉皇後所賦予陸家的力量,又剩下什麽呢?如果將軍能夠思考清楚並仍作此決定,那麽皇後也能夠心安了。至於移薑太昭儀及其幼子入北鎮,我想皇後也是要將皇權中鮮卑的力量暫時擱置,繼而以審視自身吧。”

用以搭建營帳的氈布灰暗而沉靜,陸歸也冷靜地思考著。北鎮的力量,益州的力量,吳家的力量,那些關隴世族的力量,還有在司州如同樹根織網一般的執政力量,甚至皇權本身的力量,它們中或多或少的一部分,如今都是屬於陸昭自己的政治資產,從來都與家族無關。

她從一開始就分割地幹幹淨淨,而他擁有的不過是荊州與秦州一隅,甚至荊州與秦州都不乏她的滲透。

她有著這樣的謀劃,不管是從何時開始的決定,但是她踐行至今日,本身就說明了一個問題。

“她也愛著這片江山,她想……”驀地,陸歸明白了。

陸歸內心震撼,隻覺轟然一響,天塌地陷一般。啊,原來是這樣,一切都變得可以解釋了。她主動把這把刀遞向他的同時,也是逼他做出抉擇。光明正大地交戰一場,亦或是臣服於她。

陸歸望著遠處那片水域,霧氣既散,漢水迂回而繞,有些沒入支流再也不見,有些則匯入沔水。他知道在不遠處更靠近大海的東方,它們將聚成一條如銀色辰河一般壯美飛流的大江。

“為什麽,為什麽就隻能有一條路。”陸歸有些感慨,甚至有些怨恨,“其實,我也盡可一試。”

“你大可盡力一試,將軍。”雲岫道,“隻是我覺得太過可惜了。”

“可惜?可惜我們的性命嗎?”陸歸笑著,“參與這場遊戲的人,早就把自己的生命祭獻了。”

“我並不是可惜你們任何一人的性命。”雲岫搖搖頭,“我隻是可惜這個天下。”

“當年太原王氏四分五裂,宗族之間互相傾軋,各為私計,相繼引入外力血洗門戶,然而這終究是飲鴆止渴。巨大的利益在動**的朝局下,倒向將軍的與前朝倒向太原王氏的一樣,從來都不乏野心家,若不能家族一心,必然造成權力的分裂。”

“如果將軍行廢立禪讓之事,門閥還會再度勢起,黑暗還會輪回。若將軍起兵北伐,再複舊業,則天下兵眾熙熙,各有打算,每個人都無時無刻不擔心死亡與背叛。將軍今日開啟這場浩劫,那麽皇後在削弱門閥之後,也必然失去皇權的銜接,肅清宇內功虧一簣,這片殘破的江山也隻能等待下一個明主了。”

兩岸濤聲如震,陸歸望著遠方,白的是水,灰的是天,遠處硯山如黛。雖不及早春青山雪盡,仲夏碧鱗棹側,深秋曉霜丹楓,但它僅僅站在那裏,便已是令人無法抗拒的**。可是它太深奧,太複雜,尊重它所肩負的沉重,理解它所棄絕的自身,占有它所罹受的詛咒,都讓他覺得太難以承受,太得不償失,太痛苦如熬。

雖然有那麽一點點的不甘,但是他想,他果然不能做這個江山的戀人太久。

陸歸信步回到寢帳,如今這裏也是雁憑公主的安置之處。陸歸向雁憑行過臣禮,隨後伸過手,似乎是想要握住她的手,然而對方似乎巧妙地相互避開了。

“既然來到荊州就先安心住下吧。”看到雁憑,陸歸堅硬且皺在一起的心,竟漸漸鬆弛,變得柔軟了,“無論結局如何,日後,我也會善待你的家人。”他許諾著。

雁憑卻麵如白紙,麵向江岸的方向,淡淡一笑:“前朝的桓大司馬,當他眺望荊州的山水人物,凝視自己的雄心時,是否也對興男長公主說過這段話?”

陸歸搖了搖頭:“桓元子昔日之勢,亦非我今日之勢。彼時世家氣數未盡,王謝為檻,非草莽乘風而上之時。桓元子仍能以貧寒之身棲息於世,姻婭皇室,挺英雄豪逸之氣,逾越險阻,觀兵河洛,最終得九旒鸞輅,黃屋轀輬,東園秘器,太宰封王。”

“而如今門閥臃腫,醜政難除,今上已難繼明南麵。天下分合,豈惟魏祚永安?天下血食,豈歸元氏一門?元子一世,無非‘悖力’二字。寶命可以求得,神器可以力征。若讓我寂寂無為於世,雖不為文景所笑,亦含羞項王,愧對江東。”

雁憑有一絲心驚,那是熟悉的言辭,熟悉的心境。與多年前記憶中那個暮春將近的夜晚一樣,燈火下,她母親殘敗的宮室內投射出帝王巨大卻虛白的身影。她的父親在那個夜晚對母親傾訴了他對江山的一切熱忱。

最終,注定,有人視這江山如戀人,而本該成為戀人的隻能安靜,背對著庭院草木深深,結束自己如牆角下荼蘼一般的生命。

那一夜,她的乳母為她誦讀國史。□□的中原展現在胡人的麵前,有人看到了寶庫,她的祖先看到了未來。未來仍需延續,仍需生命獻祭,骨血滴鑄,而她選擇什麽都不要看到。

今時今日,她同樣安靜,背對著漢水與硯山,背對著屬於他與他們的那片江山,仿佛當年她的母親一樣,獨自坐在無人守候的春庭。華麗的章服與翟冠被她一一褪下,同時褪下珠玉帶來的沉重與金線帶來的刺痛。雪白的中衣下,優雅的身姿不容褻瀆,這一部分是因為她天生所受的嚴格教養,而另一部分則是她後天對這一切的漠而視之。

“或許無論如何選擇,都注定是可惜的吧。”她身著單薄的春衫,試圖走向溫度更冷一些的門口,“幾十年的深謀和蟄伏換來對王朝換代的賭局,一朝稱王,當一階段的陰謀最終得到塵埃落定時,差不多耗盡了第一任皇帝的一生,也耗盡了他身邊人的一生。”

她赤腳踏過章服與冠簪,不顧剜心的割痛,“還有,還有門庭之內的流血,這注定是詛咒。血液即是王資,你們在龐大的權力與自相殘殺的發家史中成長,陰謀與背叛迭勢而起,這便是王座必然的大害。每個人都被欲望驅策著,以為自己可以擁有這江山,這簡直奢望,而為了完成這件華麗的奢望,總要付出更多的血液。”

她走到他身前,一如當年在佛下,她伸出手,摸著他的臉。仍舊是筆挺的眉廓與清峻的骨骼,然而皮肉會衰老,心會滯重,欲望的滿足也必然需要個人的破碎。或許,人本身並不是承載欲望的最好容器。

雁憑放下雙手,默默向浪濤聲響處走去。

另一雙手卻在此時握住了她的手:“雁憑,我想,生而為人,當有欲望的驅策,但更應有衝退的選擇。”

她與先前一樣安靜,浪濤聲中,那條記憶中不可摹望的江河玉帶,依稀有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