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60章 重逢

朝賀完畢,元澈與弟弟們一道走出,此時已無禮官在旁邊督導約束,眾人交談便也十分隨意。

元湛見太子眼下烏黑,少不得關切道:“殿下這幾日雖然軍務繁忙,但也要善加保養。臣弟這次回朝,帶了幾車酥梨來,原不值什麽。如今春燥,殿下讓人煮了梨湯清補,倒也相宜。”

元澈笑道:“如此多謝了。我還惦記著你去年送我的那兩方淄硯,我覺得用著倒比端硯好。”

元湛道:“那東西石坑裏滿是,挖都挖不完的,殿下若不嫌棄,臣弟再送你些便是。”

此時元洸插進來打岔:“三哥怎麽也不送我一塊,我正缺好硯。”

元湛深知元洸脾性,湊熱鬧是一定,想要硯台卻未必,他又素來乖戾,若拿老實話回他,反倒吃虧,因此調笑道:“就你那幾筆字,狗見了都搖頭。依我看,你不缺好硯,隻缺個好王妃替我們管教了你。”

元洸卻麵色一滯,片刻後又轉回尋常:“聽聞三哥的王妃乃出身陳郡謝氏,也算是國手,可三哥你這兩年,不還是宮商不分,角徵不辯。三哥,你這兩年都和嫂嫂做了什麽?”

元湛聞言,麵色一紅,揚手就要朝元洸後腦勺子拍過去。元洸一閃,躲到元澈身後,仍舊不依不饒道:“我不過白問一句,三哥急什麽?”

元湛不打算再理元洸,轉了話題和元澈道:“殿下如今還未立妃,臣弟聽說陛下已經有意要在勳貴中挑選了。前幾日問了陳留王氏家,北平亭侯的嫡長女如今適齡,隻是之前已經許了吳太尉家。”

元澈原本對此事就不太在意,隻就是論事道:“世族通婚,門第最是重要,基本上都是年齡相當的,打出生就定下來。若暫時沒有,不拘男女,等上個三五年,也是尋常。況且我們皇家也未必就是多好的歸宿,他們先定了,也算是逃脫苦海,早日升天。”

元湛卻笑道:“依臣弟看,殿下江東之戰挫敗蔣周二人,這些世族始料未及,不曾想殿下有今日的成就,先前定的婚約卻也不好反悔,故而導致殿下無人可娶了。”

元湛此言一出,元澈、元洸二人皆顯尷尬。元湛並不知內情,轉頭對元洸道:“父皇倒是極有遠見,早給你定下了老吳王的女兒。如何?是個江南美人吧?”

元洸笑了笑,絕口不提退婚的事,隻道:“我已不記得了。”

眾人又走了幾步,隻見前方又有車隊前來,元洸冷不丁地問了一句:“大哥入京也有兩個月了,前幾日聽說她家裏的婢女在街上出了事,殿下掌京兆,可曾過府相敘?”

元澈隻做未聽到,緊了緊墨狐毛大氅的領口。

元洸笑了笑,忽然撇下了眾人,轉身往馬車方向去了。

陸昭小心翼翼地坐在馬車內,身體已冷得僵直。倏爾,一陣冷風灌了進來,車簾不知什麽時候被掀了起來,她慢慢地抬了頭。

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行一步路,就連一個抬頭、一個斂睫而笑都需要拿捏一個恰當的分寸。這是自己的母親在她兒時便諄諄告誡的話語。貴重的教養從不必刻意維持,因為那早已成為她的一寸肌膚,一分骨骼,氣稟天然,命裏生就。可是現在,陸昭必須極力控製自己施加在麵容上的每一分力道,仿佛努力握緊那隻手爐的雙手,稍有不慎,炭火便會撲在身上,蔓延開來,滾燙的火焰會從她的指尖鑽到心裏。

僅僅因為站在眼前的是他。

那張臉可真是熟悉。世人都說他繼承了生母的絕世容貌。是了,那樣的眉眼,如蘭飲泉,說是顧盼生輝,可謂恰當之極;那樣的身容,如瑩似玉,比擬魏晉風流,也是不為過的。這樣的容貌身姿、這樣的身份,大可成為魏宮裏皇帝的心頭至寶,名仕爭相結交的鬆麈時彥。

昔年,他隻需稍加辭色,便無需成為質子,遠赴他國。可是事實卻遠非如此,他那時意圖操縱烏台,翻查自己母族侵占皇陵的舊案,在長安,這是要多麽驕矜任性?就好像現在,他站在一個遺族舊孽之前,一副不計前嫌的模樣,殊不知,他身後翅列的言官隻需書言筆語,就可劾他一個諸侯私結內臣之罪。

好蠢。盡管神色波瀾不驚,陸昭在心底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當了這麽多年的質子,真是沒有半分長進。

“元洸,回來。”車外終於有人把他叫了回去。車簾複而垂下。

快到傍晚,內侍方才宣召,命陸氏女眷入內宮朝賀。於是車子又往前行進了許久,進了內宮之後,眾人又換了轎攆,一路至椒房殿。

引迎的是公孫氏,此次她穿的是靛青色的女官朝服,略施銀色花鈿,眉眼溫然一如往日。

入殿內,陸昭遠遠瞧見一華衣女子獨自坐在正位之上,一身茜素紅的三重衣,在一貫以玄色為主調的未央宮內,顯得格外明豔。

叩拜之後便是最常見不過的寒暄之詞,家中如何?兄長安好?問罷又開始安慰彼此這幾年的苦楚與不易。

皇後笑靨如舊,一雙丹鳳眼含威不露,隨意畫就的仙娥妝更顯修眉如蘭。黑發高挽成朝雲髻,束以雙鳳翊龍冠,霞帔上繡有織金雲霞龍文,仿佛舉手投足間,都熠熠生輝。她的膚容姣好,與九年前唯一不同的是,眉眼間似乎多了一分洞曉世故之態。女子取名為“妍”,本意便期望其容顏嬌麗,清慧優雅,如今,這位皇後依然當得起這個名字。

不過陸昭比誰都清楚,當姑母披上那纖塵不染的宮絛,束上厚重的翟服華冠,嫁與魏帝的時候,她就已經不是一個名字所能夠標識的女人了。

一家人正談諧著,公孫氏走上前來。身為皇後的陸妍話卻先到:“昭兒入長樂宮的事陛下那邊怎麽說?”

公孫氏回話道:“方才陛下已經有了旨意說,侄女既然來了,不妨就多住些日子。”

陸妍笑著點了點頭,然後道:“既然陛下已有旨意,勞煩內司將偏殿收拾出來。”

由於魏帝的旨意,陸昭入宮而居的事就算定了下來,顧氏臨行前稍作囑咐就離開了。天暗下來的時候,大鴻臚又來商議明日冊封大典的事宜。所幸魏帝下朝不早,一切妥當之後,陸妍便吩咐椒房殿備下了晚飯。

按公孫氏所說,因著明日是冊封大典,又是陸昭初次進宮,這頓家宴魏帝必是要來椒房殿一起吃的。

然而到了入夜,也未聞聖駕要來。皇後陸妍已換了一身縹青色的禕衣,翟紋雙綬,端然而坐。宮人已將茶換了一盞又一盞,大家雖然打著十二分的精神,但也隱隱有了疲態。殿內隻有陸妍與陸昭巋然不動。

陸妍在這魏宮浸潤數載,早已磨練出了一身好定力。陸昭亦端坐如前,如同冰雕雪鑄一般,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和眼神,連同她的喜怒哀樂也深深地埋在了肌骨之下。仿佛不需要任何適應和訓練,她天生就是權力場的一部分。

打破寧靜的是一名慌慌張張跑來的小內監。

公孫氏道:“有什麽話慢慢回,小心衝撞了皇後。”

“是。”小內監緩了緩,道,“方才奴才去宣室殿探陛下那邊的消息,聽見陛下似乎動了大氣,後來禦前當差的劉常侍親自出來讓奴才回椒房殿傳話,涼王起兵造反,如今大軍已至安定。”

陸妍默然許久,方才道:“可查清了?匈奴在北邊盤踞,覬覦我大魏江山已久,別是中了驅虎吞狼之計。”

公孫氏對那小內監肅然道:“先別一驚一乍的,問你,如今都是誰在宣室殿?”

內監回話道:“太子殿下,丞相賀禕,尚書令薑紹,禦史大夫薛琬和舞陽侯,還有幾位將軍。吳太尉也去了,被陛下斥責了。”

陸昭隻是不說話,回頭淡淡望向自己的姑母。

陸妍眉心微蹙,似乎有一聲不易察覺的歎息,而後緩緩開口:“備好玉攆,替孤更衣吧,去宣室殿。”

公孫氏立刻上前曲膝跪叩道:“望皇後三思。吳家曾為先帝護駕有功烜赫一時,卻因從前與涼王過密才備受冷落,多少年安安穩穩的。如今陛下卻申斥了吳太尉,想必是因涼王動了大氣。皇後與陛下自是情深,何必這時候去挑這個矛頭。”

“孤與陛下貌合神離的事情,你多少是知道的。”陸妍的語氣陡然一冷,“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說了,陛下聽了也為難。趕緊更衣吧。”

“依奴才看,皇後還是萬萬不要去的好。”小內監的語氣頗為猶豫,直到迎上公孫氏峻然的目光,方才道,“和涼王的叛軍一起的,還有陸家公子率的三萬精兵。”

陸妍一怔,還沒回過味,隻道是哪個陸家公子,見那內監刻意回避了自己的目光,方才恍然大悟。吳魏之戰後,陸家活下來的人都在長安,無詔不得出京,除了從石頭城逃走的陸歸。

“歸兒糊塗!”陸妍已是心急如焚,撂下了重重的一句話。椒房殿內溫暖如春,而此時她的手心卻有一絲津津涼意。此事一出,陸家上下自然成為京中的人質,若有不測,原本可以安享的榮華,轉眼就能變成殺身之禍。隻是陸妍實在覺得事出蹊蹺,陸歸那孩子她頗為熟悉,雖胸有大誌,心氣極高,卻也並非不識時務之人。

陸昭不置一語,隻是轉而看向門外。此時,一行儀仗早已停至椒房殿門口。殿門被侍者打開,凜冽的寒風不停地往裏灌,陸昭慢慢起身,抬首而立,望著居中的那個人。最後一顆棋子也已就位,長安這盤棋終於加入了她的意念開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