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對峙
來者由十八名內侍開道, 另有數十名甲衛隨行,到了大殿前,諸人燕翅立於兩側。為首者身穿大紅織金襴袍, 上以金線繡百花蕙草,在兩側燭火的照耀下更顯琳琅滿目。其豸冠貂蟬, 星劍廣袖, 半垂的眼瞼下露出一絲目空一切的神態,而他走的每一步,都彰顯著一種合該如此的煊赫。
貴璫甫一入殿, 連公孫氏也不由得後退了幾步,他左右橫掃了一眼, 最終才將目光恭敬地投在了上座的皇後身上,道:“臣驚擾皇後了。”
陸妍雖然從未見過繡衣禦史本人, 更不知他姓甚名誰,但見今日陣仗以及來者所穿的服飾, 大抵對他的身份猜出了幾分,因此道:“不知禦史移步, 所為何事?”
貴璫的姿態謹慎而小心, 他那份宣驕似乎僅僅隻存在於大殿之外:“臣領命,要帶靖國公長女回屬內問話。”
陸妍笑著點頭:“原來禦史是來找我要人的。”說完,示意公孫氏關上了殿門, 繼續道,“眼見這雪是下起來了,難為你們跑來跑去, 就在這裏問罷。”
貴璫沉默片刻, 吐了幾個字:“隻怕不妥。”
陸妍抬眉冷笑:“沒什麽不妥的。孤這裏執筆文官盡有,執法之手亦有, 給禦史開公堂,也算配的上。若是要孤回避,孤去偏殿就是了。”
貴璫想了想,倒覺得確實不必,隻道:“皇後無需回避,臣就在此處問即可。”說完轉向一旁站立的陸昭,將她打量了幾眼。
他素來厭惡敷粉,覺得鉛粉敷於黃麵,即便修飾的再好,看到脖頸抑或手背的色差,仍會給人以肮髒之感。但眼前的人,似乎並不在此列。然而饒是如此,對於眼前生就清冷鳳目的玉麵謫仙,他仍無半分好感。他在地獄行走,亦知修羅萬相。
省略了諸多言語,貴璫的提問最為直接:“你家女婢朱氏,後被賜名和玉者,被一胡餅攤主當街殺害。那胡餅攤主你是否認識?”
陸昭道:“認識談不上,卻是認得。”
貴璫一笑:“識者常也,常者意也,意者心之所存也。娘子好學識。”又問道,“據知你每月皆要去興安茶樓,也去那家胡餅攤。素日都是你的侍女霧汐去要買,那日為何忽然讓和玉去?”
陸昭撫了撫頭上的發釵,然後回答:“我月錢用完了,母親怕我亂花錢,便把錢給了和玉,若有需要的花銷的,便遣她去買,所以那日我遣了她去。當時幾位掌事都在,禦史若有疑,依言查問便是。”
貴璫冷笑:“就這樣一個賣胡餅的就能把她給殺了?你覺得她和賣胡餅的說了什麽?”
陸昭道:“那日我讓她去買胡餅,讓她買羊油素油各一半,羊油的不要芝麻,素油的多要。至於她自己是怎麽說的,那日街上人來人往,少不得有人聽到,禦史何不去查查?其實我也好奇,好端端的,怎麽霧汐去買就沒事,她去就出了事?還是說賣胡餅的認出了什麽來?”
對方此時亦知道順著這條線查,隻怕是難有進展,於是換了線索問道:“這是在朱氏南城的住所裏找出的信,娘子打開仔細瞧瞧,可認得麽?”說完,便讓汪晟奉上信件。
陸昭接過信封,略略過目,上有“陸昭芳啟”四字,再取出信件細讀,落款卻是“太子元澈”四字名諱。她將信過目後,交還給了旁邊汪晟道:“此信我從未收到過,也不認得。”
貴璫點頭道:“好,陸娘子既然交待明白,那咱家隻好請娘子走一趟宣室殿,禦前對峙了。”
陸昭亦正色道:“那便奉陪禦史。”
陸妍明白連繡衣禦史都來了,隻怕凶多吉少,再加上有陸歸隨涼王叛軍東進一事,禦前恐難以應對,因此對陸昭道:“既然禦前奏對,孤讓公孫內司陪你去吧。”她執著陸昭的手,又探了探衣服的薄厚,然後搖搖頭:“到底是穿的少了些,公孫內司,勞煩你去把孤櫃子裏那件鳧靨裘取來吧。”
公孫氏略有遲疑,道:“皇後怎麽想起那件大裘來了?那可是當年……”
“孤終歸是愛穿茜素紅多一些。”陸妍道,“鳧靨裘的墨翠與茜素紅衝撞穿不上身,若還收著那個勞什子,就真是暴殄天物了。這件鳧靨裘就送給昭兒吧。”
鳧靨裘又命鴨頭裘,是用熟鴨頭綠毛皮縫製的,翠光閃爍,豔麗異常,沾雪不凝,遇雨不濡。漢朝司馬相如曾披鳧靨裘與卓文君當市賈酒,之後,這鳧靨裘也隻在南齊的文惠太子珍玩中出現過了。
公孫氏也不再多說什麽,便匆匆地將鳧靨裘取來。她當然知道陸妍打得什麽主意,陸昭與陸妍是有幾分相像的,若見了陛下,陛下必會顧及與皇後的昔日情誼。政局瞬息萬變,陸家的生死和榮耀也隻在陛下一念之間。如果陸昭足夠聰明,或許還有更加幸運的事情降臨在她的身上。
隻是公孫氏不明白,皇後自己已禁錮於皇宮多年,何苦再搭上家裏的姑娘。皇宮,那是進得出不得的地方,真正的世家貴族也未必肯願意將自己的女兒送進去。想到此處,公孫氏不由得憫惻地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陸昭。
而站在一旁的汪晟看著眼前頗為熟悉的一幕,隻淡淡道:“皇後還真是樂於助人啊。”
陸昭並不接過,謝辭道:“人心似鐵,官法如爐,臣女不過是隨禦史走這一趟,一副業身,一顆頭顱足矣。”
此時,貴璫也不再管殿內眾人,攜了陸昭便往宣室殿去了。
汪晟看了看佇立在原地愁眉不展的皇後,兀自笑道:“這鴨腦袋上的毛兒到底不如人腦袋上毛兒好使。您這一招,也該換換新鮮樣兒了。”說完掩了掩口鼻,甩了袖子去了。
宣室殿是皇帝起居之所,偶爾也會和親近的大臣商議政事。因魏帝還未下旨召見,繡衣禦史與陸昭隻能先在宣室殿外廊下等候。公孫氏和其他人並不能站在廊下,按照規矩,宣室殿前非奉召者不得滯留,剩餘人隻能在宣室殿東麵的台亭遠遠的候著。
然而片刻之後,宣室殿外的廊下又多了一個人。元澈執笏前來。他一身盤領窄袖盤龍雲紋袍,束帶上鑲以琥珀、透犀。他頭上的烏紗冠翼角斜飛,與那濃重上挑的劍眉相得益彰。元澈看到二人僅僅是點頭示意,並不多話,似與陸昭並不熟識。而後向殿前的一個小黃門道:“隴道軍報已取到,請速稟陛下。”
小黃門接過,轉奉給另一人,又將手中的氅衣交給太子道:“殿下剛剛去的急,衣服落在了裏麵,師傅從殿裏拿出來的。之前蘇都督進去,說了南邊的事,陛下就有些不高興。好在保太後方帶著薛美人和公主過來了,這才岔了過去。殿下到時候入殿,還望留心。”
“替孤謝過劉正監。”元澈將披風取來,一邊係上一邊有些狐疑。劉炳素來謹慎少言,怎麽今日如此殷勤,還透露了那麽多信息出來。
那小內侍又行到陸昭二人麵前,道:“陛下請韓禦史到偏殿等候。”說完又對陸昭道,“陸娘子在此等候即可。”
繡衣禦史行動多不被外人知曉,因此拋頭露麵還是越少越好,皇帝在偏殿召見,倒是尋常。但似乎這次皇帝是想先聽聽這位韓禦史的意思。
待那位韓禦史走後,廊下便隻有元澈與陸昭兩人等候。陸昭隻是專心地盯著淡灰色地磚,刻意回避著與元澈可能產生的任何衝突。在機會來臨之前,她不想惹任何的麻煩。
然而這樣的舉動並沒有太大的效果,沉默許久後,元澈忽然道:“十二月初五,陸歸聯合涼王發動兵變。陸歸兵力僅三萬,卻於昨日破了安定、臨涇、陰盤、朝那四縣。”他平調子的語氣忽然間沒有絲毫的不悅,“不愧是江東陸家之後,年紀輕輕二十歲,頗有伯言之遺風。”
曆史上陸遜有名的大手筆一是夷陵之戰,二是急襲荊襄,隻有後者是攻城拔地之戰。當年陸遜趁關羽伐樊城之時,誘降糜芳、傅士仁,趁機奪取江陵,致使關羽退守麥城,被俘斬首,而蜀國不得不退守益州。元澈這話看似稱讚,其實是明裏暗裏罵陸歸反叛,背後插刀不地道。
打仗,兵不厭詐,用計用間,不寒磣。不過陸昭雖有心為老祖宗辯白,卻也知元澈如此說是為了激自己。此時,任何一句維護之詞都不是正確立場。陸昭思索片刻後,不疾不徐道:“雖說奪安定即可望三輔,但陛下英略神受,必然早早增援漆、汧二縣,收縮關中。”
元澈倏然轉頭,卻依然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都說陸家朝中無人,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陸昭抬頭相迎,毫不示弱:“我雖不知朝中事,卻還知道安定距長安路途不遠。關中安危,係於此郡。且隴山高峻,俯瞰關中,三萬鐵甲如從天降,勢若猛虎。若兄長馬不停蹄,長驅東進,七日之內便可直撲長安,致使司隸諸營不安。事態如此危急,按照舊例,陛下理應頒布宮內的戒嚴詔,以護宮廷,嚴防城外兵變逼宮。可如今闔宮上下卻毫無動靜,想來陛下必然勝券在握,已調軍隊迎敵於涇水了。”
元澈聽完,心中一沉,其實他明白,陸昭這番話說的已經是極為客氣了。昔年光武據隗囂於隴下,雲台將星閃耀,一戰依然久攻不克,反被隗囂部下王元、行巡東進。劉秀不得已,隻能命眾將退守漆縣、汧縣和栒邑,縮保關中。而當年憑劉秀威勢,以天下之力擊一隅,尚且隻有如此局麵。如今神州迸裂,魏國也僅有雍、司、並、冀、朔方可為己用,形勢遠不如前者。
說話之際,宣室殿的大門已經被推開了。
“今日多虧有大都督在,不然,我等有幾個腦袋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