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62章 新貴

兩三名老邁文臣的中間, 被擁簇著的年輕人格外顯眼。他頭冠上插了一對雉雞翎,身穿卻不過儒袍,幹淨而英氣的麵容較之兩年前, 多了幾分老成。魏國雖然多用驍勇悍將,但大帥必用儒將, 文多於武則懦, 武多於文則悍。在日益廓清的世道中,這股穿著遂成風氣,時人品評中再加以稱讚, 倒不失為一種快速上升的通道。

等周圍人散了去,蘇瀛轉向元澈行禮道:“殿下無恙?”

因先前陸衍大殮之禮上, 蘇瀛那一番話有些欠妥,考慮到吳地本土世族的情緒, 元澈還是暫任揚州刺史督軍事,離開之前方才向蘇瀛交割。

元澈原本鐵著張臉, 然而麵對蘇瀛,也變得有些笑意:“好不好的都一樣, 你常在荊揚兩地奔波, 回長安一趟不容易。此次是為關中戰事?”

蘇瀛道:“末將回京述職,正逢吳地上繳課稅。如今江夏已能自足,故將物資錢糧送往關中。隻是錢糧數目有限, 僅二十萬餘,大戰迫在眉睫,不過杯水車薪罷了。”

元澈聽罷點點頭, 蘇瀛明麵上督荊、揚二州軍事, 其實魏國荊州隻有江夏一郡,與楚國劃漢水而治, 為軍事重鎮。至於吳地,盡管有了兩年的治理,但當地豪族林立,私兵眾多,也並非一日就可以分化瓦解。

而蘇瀛在揚州連個單車刺史都算不上,家世地緣又不可能與當地豪族打成一片,這一州的課稅能收上來已經不錯了。就這樣,每年中央還要對這些豪族做出各種政治上的讓步。要知道前朝時,光三吳之地的錢糧足以支撐與南匈奴作戰數十年的消耗。

陸昭聽完,心裏也打了個算盤。俗諺道,三吳之資可平世,西蜀之用養千年。昔年父親在位時,北據強魏,南托世家,總石頭津倉、台城內倉、南塘、常平四倉,便年有八十餘萬。而南麵世家雖有占山固澤,吸納民眾之弊,但年年稻米絲絹通過州郡台傳,也有數百萬之用。

如今在吳地執掌銓政的雖然已經不是虞衡,但他是當年反叛的第一人,所以魏國開出的價碼極高,基本將地方人事權交予他。畢竟這個投降好招牌還是要立住,因此即便虞衡身死,朝廷依然任他的弟弟虞欽為大銓選。

本著背叛吳國不背叛世族,不管是虞欽的腦子還是那群地頭蛇的素質,都不至於鬧僵。地方上保證了吳人自治,做事有商有量,而軍權又在魏國人自己的手裏。這樣的配置還不至於連糧米都收不足。

作為當年的吳地梟首,隻怕陸家此時已經成為皇帝遷怒的首要對象。聽完蘇瀛說的話,元澈的餘光掃了一眼身邊的陸昭,平和道:“自古吳地難安,慕洲你素有仁德之名,還要以懷柔之策時時安撫。”

蘇瀛順著元澈目光看去,想了想,和拳道:“如今時局,自當舉國勠力,同心同德,末將謹遵殿下教誨。”

此時劉炳一躬,伸手引著,對元澈道:“殿下快些請吧,保太後、薛美人和五皇子都在裏麵候著呢。”

宣室殿裏有淡淡的鬆木香。高祖時,未央宮皆由杉木建造,不難看出這裏已被翻修過了。原是個大通間,如今被分成內外兩殿,內殿已被改成了書房格局。

魏帝並不在正殿,因此最正中的座位暫時空著。魏帝禦座的旁邊是一名衣著華貴的老婦人,眉妝濃而高挑,原本是盛氣淩人的妝容,但是她的眼角卻沒有一絲盛氣,反倒多了一分莊重與從容。此時,她手中拿著一隻十二羽鳳翊步搖逗著懷裏的嬰兒。陸昭知道,這是保太後。

陸昭曾聽聞這位保太後出身涿郡賀氏,祖上未有兩千石者,最高不過官至太守。當年賀氏女以寒素之身入宮,曆經兩代苦心經營,如今賀氏已是朝中一等一的高門。

保太後讀書知史,為人世故通達,是魏帝生母親自挑選作為皇帝乳母的。其子賀循領並州刺史,其侄賀禕更是當朝丞相,又有保舉魏帝登基之功。如今看來,魏帝生母當年的抉擇的確頗有遠瞻。

站在保太後身後的應是薛美人,隻是屋內晦暗,她又站在燈火照不到的邊角處,陸昭並不看的十分真切。然而薛美人麵容楚楚,尤其是那一雙藍灰色的眼睛,如煙如雨,讓人看著真是墜入雲裏霧裏。

然而,將這些人收盡眼底之後,陸昭的視線便停住了。

坐在一旁的元洸也頗有默契,同樣也是眼皮不抬,開始盯著手中的笏板。

此時魏帝不在,因此劉炳便領著陸昭一一同保太後等人見禮。對於保太後,陸昭亦行了叩拜大禮,然而對方似乎遲遲不肯點頭讓她平身,仍舊是逗弄著懷裏的嬰兒。

小女嬰此時已有六月大,正是想要抓物的時候,因此一經逗弄便笑聲連連,連同旁邊的幾名內侍和女婢看著都覺得可愛可憐,目露微笑。

保太後笑著對薛美人道:“你瞧瞧她開心的樣兒,這麽喜歡這隻步搖,以後定是個大富大貴的命。”

薛美人莞爾一笑,一雙濕漉漉的杏眼,仿佛盡收江南之水:“太後快別誇她,她這個時候見到個新鮮的便抓。臣妾爹爹上回進宮來,還滿不信這個,說若要把印解下來,她抓了,日後還能做三公不成?”

保太後點頭道:“你爹爹穩重,最是識大局。女孩子家麽,不拘喜歡些什麽都好,富貴平安方才宜室宜家。隻是一樣,最忌玩弄權術。雖說咱們大魏不忌後宮幹政,但多應以馮媛當熊,班氏辭輦為則,若有深謀遠慮,也當止於阮太尉.女.洞.察/明.慧.之才,陶母湛氏斷發籌謀之策。”

此時宣室殿內眾人皆不敢言語,倒是一旁的劉炳打岔道:“保太後和薛美人說得正是呢,再過半月便是小公主的周歲禮,皇後那聽說也在奉命籌備。”

保太後聽罷看了一眼劉炳,又瞅了瞅依舊跪地的元澈與陸昭二人,旋即道:“說了這些話,倒忘了讓你倆起來了。罷了,平身吧。”

陸昭明白方才不過是保太後在立威,但她也並不在意。說到底,世家子女玩弄權術的也不止她一個。保太後自己便是以通曉權術上位的典範。人一旦擢升到一個新的利益層,為了鞏固自身地位,自然會對那些還想上位的人不遺餘力地打擊。

最簡單的手段就是在自己的領域裏製定規則,將自己的成功的重要原因說成一種便於統治者自己把握的大眾品性或能力。比如前朝風靡一時的玄談,比如保太後此時所說的女德女範。

不過陸昭也沒打算在她保太後製定的規則圈子裏玩,她今天就是要告訴北方的舊貴族們,哪裏才是陸氏新貴的主場,誰才是以後的關隴話事人。

與此同時,在不遠處的偏殿,兩名劉炳最親信的小黃門將韓禦史請進去後,便合上了大門,緘口不言地守在了殿外。他們其實甚少見到此人,所知曉的大多也是從師傅劉炳那裏聽說。

以繡衣禦史為首,其下有令、丞、治掾、吏,名目繁瑣,人數眾多,隸屬之人分布於各地,由以京師最為密集。文案吏自不必說,領俸者多在外掩去身份,實為皇帝密探,或監視軍中,或充奴婢於王侯顯貴之家,這些就不便為外人道了。

劉炳也是轉為正監之後,才對此事獲悉一二,隻知繡衣禦史姓韓名任,字致遠,曾出任中常侍,至於何方人,有無家人等細節一概不知。魏帝每月召見不過一次,召見時眾人皆回避,隻留韓任一人密談。

此時,苦苦等候的韓任,也終於見到了皇帝。

“啟奏陛下,陛下讓奴婢去查的事,已經有了眉目,隻是如何裁奪,還需要問問陛下的意思。”

魏帝先坐了下來,笑了笑道:“致遠這幾日辛苦了,如何?可有所獲?”

“奴婢的人從朱氏家裏搜出了一封信。”韓任從袖內取出一封信交與皇帝,皇帝瞥了一眼信上的字跡,臉色倏然沉了下來。信上的字體乃用魏碑,樸厚險峻,用筆剛強,仔細觀覽,其用墨枯潤交映,章法急具變化,其化境可以斷定就是太子本人。

韓任亦小心翼翼道:“奴婢覺得,論本朝書法大家,應無人能出太子之左右,但奴婢觀太子墨寶不多,所以還要請陛下慧眼甄別。”

魏帝並不言語,繼續閱讀書信的內容,隻見信中的抬頭卻非陸昭,而是陸歸。讀到最後,則是一句“達人從事,行止屈伸,與時息兮。君子履信,雖無所不居,吾亦盼汝歸。”魏帝問道:“朕聽說太子那邊也有自己的情報線?”

韓任點頭道:“正是,如今查的有些眉目的都在河東一帶,倒不在京師。”

魏帝點了點頭道:“不妨,你繼續查著。倒是這封信,太子看樣子是想招納陸歸入自己的麾下?”

“這奴婢就不知道了。”韓任十分謹慎,又想起一事道,“幾日前那樁案子,太子查到那叫賣郎為羌人所殺之後,就沒再繼續往下走。”

魏帝皺了皺眉:“太子要滅你繡衣屬的口,自然不會讓你們拿到把柄。這封信你拿到的時候有沒有被拆開過?”

韓任道:“信封得好好的。且聽說靖國公之女素愛以白檀入香,這封信上未沾染過熏香味道。”

魏帝站起了身,踱步許久,而後道:“這件事不要再查了……不要再查了。”

韓任亦沒有再多言,隻斂衽頷首道:“諾。”

韓任從偏殿後的角門走出,早已輕車熟路的汪晟便站在那裏等候,見自己的主上沉著臉出來,不由得問道:“陛下不信太子圖謀涼州麽?”

此時韓任方能覺得可以呼吸自如,站定了片刻道:“陛下信,但陛下沒有辦法。”太子的勢力已非昔日可比,即便是私下結交叛臣,亦或是未來方鎮,前有在吳地的舊例,今上已經既沒有能力,也沒有立場來廢太子了。而在查出這封信的繡衣屬,來日在新舊二主之間,隻怕也要做出一番抉擇。

“晟兒”容貌昳麗的貴璫終於開口,修長如玉竹的手指所夾的書信,翩然落在了年輕內侍同樣幹淨潔白的手掌中,“找個適當的時候,交給太子,繡衣屬的大禮,請他一定笑納。”

沒有再理會一臉驚異的年輕內侍,韓任抬起頭,看了看夕陽餘暉下的烏雲。鑲著金色邊緣的黑色網漏如同巨幕一般遮蔽了長安的天空,篩下的一如既往是華麗而輝煌的金色雪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