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饕足
玉京宮內, 涼王元祐在為母親奉上最後一盞湯藥後,慢慢走出了大殿。幾名女史與侍婢望之趨避,這幾日涼王心情不佳, 眾人皆知。元祐隻是笑了笑,之後獨自走向容與堂——他的王妃停靈的地方。
能從隴山活命回來, 元祐已覺是意料之外。那日夜晚, 他與最後的親信步入了隴道上一條鮮為人知的小徑,意圖甩掉身後太子的追兵。然而在前麵等待他的,卻是陸歸的鐵騎。後來他知道, 陸歸掃**至此,不過因為聽聞有人看到女子騎馬途徑此處。他不是沒有機會殺他。一顆頭顱, 便可換得一世功名富貴。但是當陸歸看到自己領著僅有的畸零之兵時,卻慢慢地讓開了一條道路。他說:大丈夫當來去明白, 自此兩清。
元祐靜靜躺在石枕上。來去明白,自此兩清麽?他笑了笑, 他明白做出這樣的決定之後,陸歸本人會遭受他兄長怎樣一番惡意揣測。長安城內風雲湧動, 不過這一切, 自有他們一家人來抗。尤其是他有一個頗具手腕的妹妹,自他回城後便聽說了那些事跡,出手老道, 相當厲害,金城的風雨有一半皆因她而揮就。
而自己呢?自己的父親早已離世,自己的兄長早已與他勢不兩立, 他的母親看似剛強, 實則暗弱。而他唯一深愛的王妃,唯一能給他不計回報幫助的王妃, 也在這個春天永遠地離他而去。他無法給自己家人一個保證,那些在易儲之變時為他付出生命的人,為了讓自己這個失敗者安居一隅,直到去世前仍精心做出布置的父皇,他終其一生也無法來償還。來去明白,自此兩清,踐行這八個字所需要太多的資本。這將是他永遠做不到的事情。
元祐側過頭,看了看已在棺槨中安眠的愛人,然後在草氈上蜷了蜷身子。他從未感覺到北境的夜晚如此冰冷,如此孤寂。
次日朝會,元祐拖著疲憊的身軀穿過眾人,登上王座。在他到來之前,眾人已私下裏談論了幾樁小事。某園中提早盛開的牡丹忽作黑色,所有生黃花的柳樹一夜之間被某種異火焚燒殆盡,曾經生莢的梨花樹上爬滿了螞蟻。而木香架上則站滿了灰黑色的鳥雀,地上則是一片如鮮血般殷紅的蒲桃漬。
失道,毀滅,蠶食,殺戮,原本的福瑞如今已被眾人解讀為凶兆。當他穿過人群那一刻,眾人紛紛矚目於他,仿佛捕捉到了一切凶兆的來源。
下了朝後,他又一次穿過異樣的人群,去他心愛之人的小斂禮。沒有賓客,漢中王氏族人不會來這裏吊唁,其餘各家也不敢在此時站出來表態。得罪一個魏國皇帝就夠了,何苦再得罪一個古老的世家。
元祐在哭祭時落淚了。他所受教的禮法,不允許他在此時飲酒,因此他隻能如此清醒地接受所有的悲傷,吞噬所有的仇恨。明日的朝堂上,對於王妃安葬的爭論還會繼續,以杜真為首的關中派堅持以王妃之禮下葬,而他的國相,上官弘,則認為此事不宜張揚過甚,還應與漢中王氏商量。
元祐閉上了雙眼,他知道,很快兩人的矛盾便會成為兩個世族的矛盾。畢竟,以王妃為首,出仕在涼州的漢中世族已經全麵潰散,遺留下來的是大片權力的空白。而這些,終將有人來彌補,來爭奪。他心愛之人的屍體,不過是世家們的墊腳石,是遠在長安的皇權又一筆豐功偉績。而承受這一切,為這一切付出種種代價,乃至於生命的,是自己與千千萬萬浴血而戰的寒門將領、平民以及……雜胡?
這不公平。
元祐用衣袖拭去了眼角上最後一滴淚水,目光中唯剩黑暗與陰惻。這不公平。
次日,元澈攻克華亭縣,略陽東麵最後一城如今也被拔下,與此同時,涼王暫且退兵的消息也傳至崇信縣。在戰事已持續緊張兩月的情況下,退兵一事絲毫不亞於大捷,在整個別業中傳遍。
元澈已從駐地趕回,洗沐後換了常服,前往陸昭的住處——今日午後,郎中要來複查傷口。
“傷口幾乎已恢複如初。”女郎笑了笑。
似乎是郎中在第一次匆忙問診之後,了解到了這個小娘子的身份與關係,這一次為陸昭察看的是郎中的女兒。
“娘子身子骨真硬朗,以後定能長命百歲。”
進了富貴人家看病,少不得要說幾句吉祥話。帶著鄉音的恭維在陸昭那裏並無太大受用,但確讓元澈今日的心情錦上添花。打賞了父女二人後,他回到房間內,此時陸昭已在兩個小丫頭的服侍下重新躺下,額頭上還有一絲絲水汽。可見察看傷口的時候,陸昭支撐得還是有些勉強。
“還是很疼吧。”元澈從懷中取出帕子,將陸昭額頭拭幹,這些天他第一次隨身帶這些雜物。他擦拭的時候,仍隔著那層薄薄的紗簾。他能感覺到,陸昭並不喜離人太近,所以他想,還是等陸昭自己願意揭開這層紗。
然而元澈剛要收回手,手腕卻忽然附上一絲冰涼。
“殿下。”
花看半開,酒飲微醺,紅紗影下的柔荑,是恰到好處的寒豔。指尖與手背上因清骨勾勒的凹凸間,流動著豐湧盛極的魅人光澤。他被她舉重若輕地抓住,向內牽扯的力道,由於氣力虛弱顯得幻夢幻真。元澈不由自主地前傾上去,仿佛對方抓住的不是他的手腕,而是他胸口處的交領。此時此刻,隻可由此,他方能印證對方的主動——是她要拉扯他進來的。
“可不可以扶我一下。”
逐漸貼近的麵龐在紅紗處戛然而止,元澈似忽從夢中驚醒。再度回神後,床榻邊已垂下一片月白色的衣擺,衣擺下端伏動,是侍女在為她穿上絲履。
她走向書案,屏退旁人,就著之前郎中開藥時元澈親自研的那半池墨汁,提筆寫了一封書信,用的依舊是自己婉麗鋒銳的字體。
“涼王能得逃出生天,是我兄長放走的吧?”
“是。”並不驚訝於對方的洞若觀火,元澈慢慢也走到書案前,“你兄長此戰並未動涼王直屬軍隊,隻殲滅了幾個世族軍號,戰績也算輝煌。涼王畢竟厚待於他,我明白他的難處。其實他這麽做,我也是讚同的。”
“且不說當日他與我皆不知你已逃出,為得顧及你的性命。便是他所掌的數萬軍隊,得到了如今的威勢,也有當日涼王的提攜有關。若他真下得去這死手,將涼王殺之請功,我反倒為之膽寒。”
“但若殿下不懲戒,想必陛下那裏也會施壓。”她一邊書寫一邊道,“如今殿下孤身在外,雖執掌大軍,但君臣大義依舊在禁中。而執掌禁中的,殿下親信隻怕少有。若因此事徒惹陛下懷疑,被有心之人利用,在殿下出征時掌握禁中,遙控三輔,矯詔易儲,那才是大患。”
陸昭一書而就,提筆落款:“如今我兄長亦孤身在外,手握重兵,想必與殿下都不能彼此放心。即便殿下有心召回略施懲戒,搪塞禁中,隻怕各自也會警惕存疑。這一封家書,就勞煩殿下找人送去,兄長必在近期麵見殿下請罪。”
文采煥然的信在交到元澈手中後,又被其覆手壓回了案上。“你如今在靜養,這些令人煩心的事,千萬不要再多想。父皇對我,不至於如此,即便如此,我自一力承擔,”
陸昭對元澈目光略作躲避:“我為此,也不全然因殿下。兄長擅自放走涼王,若論罪,軍法處死也是當得。殿下召見兄長施以懲戒,無論輕重,皆是天恩。有此大義,後續兄長才能繼續為國效力。我還等著兄長封功,能沾其榮光呢。”
“你的榮光,又何須兄長來添?”元澈忽然一臉的認真,“五月女侍中待選,你想去麽?你想來東宮,和我一起麽?”
辛烈的目光愈來愈近,向前欺上的身體幾欲壓迫其上。微微弓起的背脊,將熾熱與欲念一並拉滿,帶著一腔孤勇,將箭矢直發入的。他深情在睫,意圖化開她的孤意在眉,但何時他才能化開那一寸冰淩?他耐心等待,然而答案不知此間何遠,隻覺得心口焦急而濕黏。不過是風吹雲動的片刻,他終於再也拿捏不住分寸,俯首啄向鼻尖下那兩片花萼。
原本似觸非觸的試探,在施愛者魂膽揭竿而起的一刹那,化為極致的侵奪。她的唇綿密如雪,凜冽如冰,自浮於其上,而他隻能向下墮落。
理智淩乎欲念,神智定其肉身,盡管陸昭努力嚐試控製著身體的一肌一寸,漫無目的地後仰與無從躲閃,最終化為身體的僵直。麻木與灼燒幾乎將要漫過脖頸,她若呼吸,便將窒息,她若予求,便如索求。熾熱的氣息未曾想過饒她一遭,掠過舌尖的溫軟後,再度向脖頸襲來。她目光上方的穹頂已非昔時,他的發梢如流火般傾瀉而下,劃過她每一寸肌理。
她需要一把鋒利的刀,劃出一個口子,隻需要一個出口便好。
陸昭默默將手遊移至後方,隻有一支筆,也好,她便捉筆為刀。墨如幽冥,豪如劍刃,她刺向了他的脖頸。
溫軟的觸感並達到應有的效果,反倒引起更為激烈的回應,太阿倒持,便是天旋地轉,最終她帶著滿臉震驚,脊背貼上了桌案。耳鬢已被廝磨出一片殘紅,原本未染丹蔻的清白指尖,深深嵌入胸口,反倒生出幾分豔質。他還未曾饕足,而她已無力匍匐其間。
纏綿悱惻之際,忽有鍾聲杳杳冥冥。城外有流兵掠殺鄉民。
元澈終支起了身,將陸昭橫抱起,重新安頓在了**。紗簾複又垂下,攏起一片綺靡之色,簾外的聲音深沉而溫存:“天步艱險,禍難殷流,你我原不必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