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人心隔肚皮
“今天，不管你們是誰，不管你們要將我李時珍如何，我是絕對不會允許你們走出花子廟的！”李時珍從身邊的火爐裏抽出一根正在燃燒的木材作為火把，往前走了幾步。
黑暗中的人們似乎懼怕火光。
在黑暗之中，他們可以為所欲為，就算真的要了李時珍的命，在他們看來也沒什麽。
他們本來就是貧賤之人，自己很少給旁人當做人，他們自己也很少將自己當做人。
在這個世道上，想活下來，就不能做人！
可是，隻要在火光之前露了臉，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每個人都怕自己會被旁人出賣，所以火光一到，所有人都是一副怯生生人畜無害的樣子。
李時珍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時候他已經顧不得害怕天花了，就算如今他染上天花，死的也不過是他李時珍一個人，可是這花子廟裏的人若是流散了出去……
李時珍的眼前出現了一副一副堪比地獄的場景：無數人染了天花後在痛苦哀嚎之中死去，一座又一座新墳塋在曠野中叫人頭皮發麻，路邊有人走著走著就突然斷了氣。
天花如同洪水一般，流遍了整個大明朝的每一個角落。
李時珍打了一個寒顫。
“老鄉們，你們快點回去，別出來到處走，會染上天花的啊！”李時珍大聲招呼，龐鹿歎了口氣，也過來幫忙，隻可惜街上的人影卻是越來越多。
“鄉親們，我已經給朝廷寫信了，我還給我的很多朋友們寫了信，大家再忍耐忍耐，明天，糧食一定會運來的！”李時珍聲嘶力竭，扯著脖子喊道。
“我們已經餓了三天了，如果再等下去，我們就再也沒有力氣度過那條河了！”黑暗之中，有人小聲說道。
黑暗之中，一道又一道房門打開，一群群黑影出現在大街上。
黑暗之中，這些人看不清麵目，隻聽得到他們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李太醫，你就放我們一條生路把！今晚沒月亮，那些當兵的都睡覺去了，明天月亮一出來，我們是也跑不了，都要餓死在這！”黑暗之中，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嬰兒走上前來。
李時珍穩了穩心神，沒有退後，看著那婦人懷裏睡著了的孩子。
那孩子餓的麵黃肌瘦，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李太醫，都說醫者父母心，你看，我家的娃兒就要餓死了，如果今天我們逃了出去，明天我們就可以到街上要飯，我家娃兒就不會死了！”婦人滿麵的悲痛，舉手投足間，脖子上露出了一篇丘疹。
是天花！
李時珍的身子搖了搖，咬了咬牙齒，搖頭道：“大嫂，你已經得了天花了，你隻想著你的娃會不會死，卻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們出去了，天下千千萬萬的娃兒怎麽辦？”
“怎麽辦？我管他們怎麽辦？我的娃兒，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沒受過旁人一點恩惠，他們既然沒有恩惠給我們，為什麽我們寧可餓死也不奔一條火路！”火光之下，婦人的麵色猙獰。
“我不管你們怎麽說，總之一句話，我決不允許你們走出去！”李時珍心裏無比痛苦。他知道那婦人說的沒錯，他也知道要這些窮人們餓死在這裏去保護那些不相幹的人，對於他們來說太過殘酷，現在擺在李時珍麵前的有兩條路，第一條是犧牲這些花子廟的窮人們保護天下人。
第二條路是犧牲天下人的安全給這些花子一條活路。
不管是走哪一條路，李時珍都知道，日後自己隻能終生活在悔恨之中。
李時珍痛苦地閉上眼睛，不去看那些人，隻有如此，這些人在他的心裏才會變成幾個簡單的數字，三千人，而花子廟外，有三百萬三千萬人！
過了半晌，李時珍終於睜開了眼睛。
原來，生命有的時候不過隻是數字。原來，有的時候，根本可以不問對錯，隻問數字。
眼前的每一個人都不該死，隻要朝廷按時足量的發放了糧食，這裏的絕大多數人就都可以活下來，可是……
一切都沒有假設！
李時珍長長歎了一口氣，進入這花子廟之前，他心裏以為，在這花子廟之中，威脅最大的便是那天花惡疾，隻要自己想好了辦法，或許還有機會。
可是現在李時珍才明白，自己麵對的最大威脅並非天花惡疾，而是世道人心！
黑暗之中，人頭攢動，已經餓了好幾天的百姓們拖著身軀朝著岸邊走去。
任憑李時珍如何阻攔，所有人都看也不看李時珍一眼，而是選擇從他身邊慢慢繞過。
李時珍退後兩步，叫道：“你們都給我聽著，如果你們再不回去，我就要大聲喊起來了！”他將手中火把一揮，指向花子廟茅草鋪就的屋頂，道：“隻要我這個火把扔下去，所有的官軍就都會被驚醒，整個花子廟都會被照的雪亮，到時候你們誰也走不了！”
黑暗之中，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
沒有任何聲音，所有人都在靜靜地看著李時珍。
“李太醫！”
突然，黑暗的人群中發出一陣嗡嗡聲，好像是無數個聲音匯聚到一起：“你拿得到糧食來，你便是救命的活菩薩，你拿不到糧食，便是無用之人，可你要是想攔住我們，你就是攔路的石頭，誰敢攔我們的路，必須死！”
李時珍眼角流下了淚水，來之前他就做好了感染天花惡疾而死的準備，可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死在這些自己拚了命都要救治之人的手裏。
李時珍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隻要這隻手一鬆，就意味著花子廟百姓闖關圖謀的敗露。
以龐鹿打聽回來的消息來看，如果出現了這種事情，官軍是鐵定要出手的。
可是如果自己不鬆手！
難啊！
蒼天啊，為什麽做個好人這般難！
“李太醫！你看我的孩子！”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緊接著剛才那婦人雙手一拋，懷裏的孩子已經朝著李時珍飛來。
李時珍一手拿著火把，另外一隻手忙去接孩子，卻見那婦人劈手將他手裏的火把奪去。
那婦人一聲慘笑，伸手在自己身上的丘疹上抹了一把，一把抓在了李時珍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