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華

民國·徐珂【清稗類鈔】明奸黨趙文華，慈溪人，其後嗣頗興盛，且有列名仕版者，甲其一也。甲本駔儈，納貲得同知職銜，出入縣署，頗以仕紳自居。一日，其鄰村演劇，甲往觀之，適演《鳴鳳記》，至文華拜嚴嵩為義父時，描摹齷齪形狀，淋漓盡致。甲大怒，謂其辱及先人，不可不報，次日，執全班子弟，送縣請究。縣令何晴岩，汴之名進士也，笑謂甲曰：“伶人大膽，敢辱君家先人，宜枷責，方足蔽辜。”甲拜謝，何升堂，提伶人至，命仍服飾文華時之服，紗帽紅袍，荷以巨枷，枷額大書“明朝誤國奸臣趙文華一名”，枷號示眾，且命押赴趙氏宗祠前，荷枷三月。甲大窘，浼人懇求，乃罰令出瓦三萬片修文廟，始得釋。

趙文華，寧波慈溪人，嘉靖八年（1529年）進士。這之前趙同學在國子監當監生，當時任祭酒的是嚴嵩，有關嚴嵩對趙文華的態度，《明史》中用了兩個字：才之。嚴嵩的水平你知道了，能得其賞識，趙文華一定不是凡品。

《明史》中對趙文華評價很差，說他“性傾狡”，傾者不正也，狡者滑頭也。有了與嚴嵩在國子監培養的師生情做底，仕途順風順水。幾年後嚴嵩官越做越大，趙文華就跟老師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幹脆我管您叫爹得了。嚴嵩想我兒東樓一隻眼，加趙文華兩隻眼，就三隻眼了，二郎神啊，這爹當得。

收了這幹兒子後，嚴嵩決定充分利用趙文華的兩隻眼，因此舉薦他擔任通政使。這是個正三品的官兒，通政使司可是要害部門，所有奏疏都要經過通政使之手。嚴嵩正是看中這一點，有趙文華把持通政使司，就等於管製了臣子與皇帝之間的信息渠道，趙文華的作用就是一輛信息直通車，再有彈劾他的疏就可以自己先過目，做起預案來就從容得多。

趙文華官職陡大，就生了跟嘉靖單獨勾兌的心，“欲自結於帝”。他重金找來醫家，配置了一種名為百華仙酒的藥酒，進獻嘉靖，並稱此酒有延年益壽之功效，還說皇上您要是不信，看看我老師嚴嵩多硬朗，他就是喝這酒喝的。嘉靖素喜服丹藥，一說能長壽就欣欣然試飲，喝完感覺還不錯，就寫了條子和嚴嵩交流百華仙酒的保健療效。嚴嵩怒了，“文華安得如此！”好啊，你小子居然背著我私自討好皇上，討好就討好吧，明明我一口沒喝過，還拿我當對照組小白鼠。嚴嵩便氣呼呼地給嘉靖回了封信，說：臣生平不近藥餌，犬馬之壽誠不知何以然——意思就是告訴嘉靖，酒我沒喝過，連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麽老不死，趙文華知道個屁。

這回叫親爹也不好使了，嚴嵩徹底拋棄趙文華，後者到嚴府跪泣也沒能感動老幹爹，隻好去求老幹媽。趙文華深知，自己尚無足夠實力擺脫嚴嵩，被開除出嚴黨的，日子難過得緊，基本上朝登天子堂暮為田舍郎。於是趕緊危機公關，給賢良的歐陽氏送上一筆厚禮和一瀑布的眼淚後，老太太心軟了。《萬曆野獲編》中重現了這一幕，某日嚴家聚餐，歐陽氏說，“今合家歡聚，奈少文華耳”，嚴嵩就跟夫人說小趙幹了什麽什麽虧心事，老太太就說：“兒曹小忤，何忍遽棄之？”

趙文華早就藏在一邊，此時見老幹媽替自己說話，忙跪伏而出，給幹爹敬酒，總算重獲嚴嵩信任。

不過他那幹兄弟，一隻眼的天才嚴世蕃很瞧不上趙文華，覺得此人認爹動機不純。其實不用像嚴世蕃那麽聰明也明白，俗語說：幹親不是親，不是為權就是為婚。

正史所載，趙文華被列入嘉靖朝嚴嵩之後的奸佞，主要證據是彈劾抗倭總督張經、浙江巡撫李天寵，致兩人喪命。和嚴嵩與夏言差不多，張李二人的死因也不能都歸咎趙文華，最終下令處死二人的，還是嘉靖。

聊聊趙文華的功。他把七品小官胡宗憲扶上總督東南的高位，這一舉薦對於大明王朝的抗倭事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胡宗憲的被重用，也即等於同時為戚繼光、俞大猷、徐渭、唐順之等傑出人才提供了最佳平台。胡宗憲執政期間的中日之戰，幾無敗績，東南沿岸的海盜和倭寇苦於不會造潛艇，連安全一點的藏身之地都不好找。後來胡宗憲被列入嚴黨，也是因為他的恩人是趙文華，實質上不過是肮髒的黨爭。極權製度下的能臣做點事不易，不僅要找個過硬的靠山，還得請客送禮。豈止胡宗憲賄賂趙文華，連戰功赫赫的名將戚繼光也有重金購**獻給上級張居正的“劣跡”。

抗倭有功，但劾害吏部尚書李默發這樁罪，趙文華是賴不掉的。某年考試，李默發出的題中有如下字樣——“漢武征四夷，海內虛耗；唐憲複淮蔡，晚節不終”，被趙文華以文字設獄，跟嘉靖上疏說，這是**裸地謗訕皇上您的赫赫戰功。曆代皇帝在摳字眼方麵都很有才華，聯想能力超強，順著趙文華的闡釋越想越是這麽回事，就把李默發肉體消滅了。設獄者趙文華呢，加太子少保，還給了他兒子一個錦衣衛千戶的蔭職，以同僚的血染紅了父子兩人的頂戴。

攀升高位之後，趙文華愈發的跩。進獻的方士金丹嘉靖吃完了，派小太監去要，趙文華居然不理。某日嘉靖登景山遠眺，見西長安街有座“摩天大廈”，就問左右這是誰家的宅子，答：趙尚書家。嘉靖難免會有想法：都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趙文華這廝一定是貪了不少。交代下背景，當時要重建正陽樓，嘉靖讓趙文華親自督建，趙文華推說沒空。另有一人跟嘉靖說，工部庫裏的大木頭，都讓趙部長用自己家了，哪有時間給皇上您蓋樓呢？

嘉靖徹底怒了，但還給趙留了幾分麵子，就下詔催趙文華開始施工。趙文華不知死之將至，稱病不出。嘉靖徹底絕望，說，好吧，有病是吧，回家養病去吧。

要說嘉靖這皇帝也當得窩囊，雖然下詔讓趙文華去職返鄉，但還嫌不過癮，指望言官上疏彈劾，卻偏偏沒人說話。如果不是趙文華的兒子，剛當上錦衣衛千戶不久的趙懌思提出要請假送老爸，嘉靖就憋爆了。既然你主動提供借口，那就好辦了，傳旨！黜趙文華為庶民，趙懌思發配煙瘴之地當兵，捎帶腳嘉靖連不說話的言官也廷杖了一頓，才算是解了氣。

回鄉的船上，趙文華“一夕手捫其腹，腹裂，髒腑出，遂死”，這死法很神奇，拿手揉肚子當然不會把肚子揉爆，他又沒練過鷹爪功。總而言之這死法太過神奇，令人忍不住**謀論一下。

慈溪民間傳說中的趙文華沒那麽不堪，幼年時有神童之名。據說某次慈溪來了個欽差，圍觀者都躲得老遠，唯恐冒犯官威，欽差的官威可就等於皇威，因此轎子一來跪倒一大片。隻有小趙同學膽大出位，腦袋上頂著書包既不回避更不下跪。欽差惱怒，嗬斥這小屁孩膽大包天，小趙說：我書包裏裝的是四書五經，不是孔就是孟，你想讓兩位聖人給你磕頭嗎？欽差一聽就沒脾氣了，得，我給你讓路行了吧。

這個傳說給我們的啟示是：聖人這種東西是可以拿來嚇人的。

有關趙文華有才的典故還有一則。慈溪有家湯圓店的老板，素知趙文華才名，就出了個上聯：八刀分米粉，告訴小趙對出下聯來湯圓白吃，想吃多少吃多少。結果把小趙難住了，憋出屎來也沒對上來，跑了。十年後，趙文華參加高考，聽到景陽鍾轟鳴，刹那間把下聯從腦袋裏轟出來了——千裏重金鍾（鍾）。下聯傳真到慈溪後，湯圓店老板差點沒美死，趕緊製成燙金楹聯掛在門口，進士手筆，活廣告啊！此後，湯圓店老板親自給趙家辦了VIP卡，趙家人憑此卡可以終身免費享用湯圓。

清人尹元煒有本《溪上遺聞集錄》，有段關於趙文華拒色誘的故事。那時小趙同學已過青春期，鑒於家庭條件不寬裕，就到一寡婦家給她兒子當家教。青年趙文華儀表堂堂，談吐儒雅，把東家一顆芳心就弄亂了。於是在一個闃靜的夜晚，把學生哄著後，寡婦就來推老師的門。趙文華見狀堅決不放人進，該寡婦比較直接，就說你學生我兒子都睡了，沒人知道，你給我上一課吧。趙老師正色道：就不上就不上。誰說沒人知道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快走，要不我喊非禮。寡婦意誌多堅定啊，就使勁推門，奈何趙老師更堅定，就使勁關門。僵持片刻該寡婦見不能得手，而且兩根蔥指還給夾成了胡蘿卜，隻好放過這塊到嘴邊的肉。進屋後越想越憋屈，舉刀就把兩根手指剁了下來，拿石灰醃製之後放在首飾盒裏。

多年以後，寡婦的兒子進士及第，想起這麽多年老母含辛茹苦不容易，便上疏朝廷著禮部給自己的老媽建貞節牌坊，沒想到被趙文華駁回。寡婦老媽就拿出盒子，說你把這個給你趙老師事就辦成了。趙文華打開盒子之後，發現兩根手指木乃伊，感動得眼淚嘩嘩的，就把貞節牌坊的事幫她辦成了。

又是多年之後，趙文華回鄉順道去看望寡婦，一見麵就說：我悔啊，你當時闡述不清啊，還以為那天晚上你是要拿自個兒抵學費呢。

清代小說家徐承烈寫過一本《聽雨軒筆記》，有個故事提到了趙文華的後人。他的孫子輩挺有出息，出了幾個進士，所以趙家不像嚴嵩家，依然顯達。時值王世貞《鳴鳳記》隆重上演，演到慈溪時趙家不幹了，把戲子捆起來送到縣政府，縣令接了案，就判戲子穿著戲服，身上貼著大紅字：“不合扮演先朝大臣趙文華優人一名某人，枷號示眾”，趙家一看，這不是讓我祖宗光著屁股轉著圈丟人嘛，您老這麽一弄知道得更多了。就去求縣令免戲子罪，縣令說：你們既然送來，我就得治他。現在你們說放我就放，可別說我沒盡力啊。

這招太損，以後再演挖苦趙文華的戲，趙家後裔都視之不見，再不敢幹涉藝術創作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