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體動物

董其昌

徐悲鴻【中國山水之精神】董其昌為八股山水之代表,其斷送中國繪畫三百年來無人知之。一如鴉片煙之國滅種種毒物。董其昌輩懶漢,專創作人造自來山水,掩飾低能。

董其昌,字玄宰,號思白,晚明書畫藝術大師,鬆江華亭人,擱現在儂就係上海人。三百多年後,鬆江區還多次舉辦活動,大張旗鼓地紀念明代大藝術家董其昌,非常海派清口。假如時空倒轉,你會看到如下場景:祭董活動中,好多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有的正在起草討董檄文,有的正在張貼倒董大字報,有的正在拆董家的牌匾,還有幾位抱著柴火爬到房上,把董家豪宅點燃……

書法繪畫以及收藏界的達人都熟知董其昌大名,假如你藏有一幅董書或者董畫,雖說如今房價高聳,可是換一套四環內三居室還是問題不大的。董大師遺世名作有一幅《墨卷傳衣圖》,畫的是風景,沒什麽特別,特別的是這幅畫的題跋。董其昌的題文中寫明了這幅畫因何而誕生——萬曆十七年(1589年)他進士及第,當時的試卷後來從宮中流出,有人拿給他看,董其昌大為吃驚,就作了這幅《傳衣圖》以貨易貨換了回來,並“白予孫庭收之,則不啻傳衣矣”,老董把自己三十五年前的殿試試卷交給孫子董庭珍藏,非常鄭重,鄭重到等同於佛家的傳衣缽。然而董大師始料未及的是,到了順治二年(1645年),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慘劇屢發,反清複明者愈眾,滿清政府於是發布髡發令: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也就是在此間,大師的孫子董庭自行剃發,準備熱烈歡迎清軍進城,被鄉鄰發現,活活打死了。

對書畫這道道我是一竅不通,不敢說三道四。反正《明史·文苑》裏對董其昌的遺墨評價極高,時有“南董北米”之說,米就是米萬鍾,北宋大書法家米芾的後裔。可明史裏說,跟董其昌齊名的幾位,“不逮其昌遠矣”。至清,康熙、乾隆這對爺孫早年都臨摹董其昌,有皇家推薦,群臣效仿,一時市井流行的都是董其昌風格的館閣體。

康夫子有為很看不上董其昌的字,說:“香光(董其昌)雖負盛名,然如休糧道士,神氣寒儉。若遇大將整軍厲武,壁壘摩天,旌旗變色者,必裹足不敢下山矣!”康有為把董字比作辟穀的骷髏狀老道,灰頭土臉,行狀猥瑣。徐悲鴻對董其昌的態度更極端,曾在董的一張畫像上題了一行字:“董其昌、陳繼儒才藝平平,吾尤恨董斷送中國畫二百餘年,罪大惡極!”

徐大師的評價見仁見智,作為外行就不置喙了。不過在董其昌生活的年代,他的字畫就已經價值不菲了。有一則掌故為證:清初王弘撰的《山誌》中提到,時任鬆江太守仇時古和董其昌關係不錯,時有一富戶家的兒子殺人被抓,就賄賂董其昌幫忙求情,董出麵擺平了。這之後,董其昌再去見太守,仇時古就擺上宣紙和畫布,不留幅字畫不讓走。時間一長仇太守家就攢了一百多幅董其昌字畫。這是索賄的最高境界,不要金銀要字畫,將來留給子孫,通貨膨脹也不怕,名人字畫尤其是死名人的字畫隻有升值不可能貶值。

董其昌的官場經曆平平,萬曆十七年(1589年)中進士後,被選為庶吉士。不久,禮部侍郎田一俊死在了任上,照規定要有一人護送其靈柩返鄉。董其昌自薦毛遂,陪著一具屍體遠足。這次長途出差對他後來的藝術成就起到了多大作用不好說,但看他後來那句名言“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說明這一程董其昌沒閑著,讀了不少書,逛了不少旅遊景點,眼界大開,隻是不知道那具可憐的屍體臭了沒臭。

董其昌身處的年代,內有魏閹擅權、奸佞橫行,外有饑民揭竿、清朝崛起,絕對的亂世。上海人董其昌相當聰明,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頗為雞賊,除了跟魏忠賢有點不清不楚的交往,基本上遊離於外,寫字畫畫公費遊,沿途憑吊古人遺跡,順便搜羅點古人字畫,不像東林黨人那麽一根筋,什麽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董大師關心的事隻有一件:享受人生。

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董其昌從翰林編修的位置上被錄用為太子朱常洛的老師,很得惟一的學生好評。然而不久,鄭貴妃想把自己的兒子立儲,一時間朝廷內雞飛狗跳,忍了四年之後,董其昌外放湖北副使,又得了公費旅遊的機會,還逃離了宮廷內亂,索性官也不當了,稱病回鬆江休了六年假。此後他又被委任為湖廣提學副使,督湖廣學政,卻終於惹了事,為以後惹那樁更大的事埋了個伏筆。《明史》中有關這件事一筆帶過,“不徇請囑,為勢家所怨”,乍一看似是某個當地很有勢力的人求他在招生時給予方便,他沒答應,於是一起知識分子抗議事件爆發了——數百個儒生高喊打倒董其昌,堅決要求對話,董沒露頭,結果這些青年學生使用了暴力手段,把湖廣教育廳副廳長的辦公室砸了。事後董其昌跟皇帝提出要辭職,隆慶沒批準。

這件事貌似不像《明史》記載的那麽簡單,幾百個饑民好忽悠,幾百個儒生忽悠起來難度有點大,至於董其昌在該事件中到底有無責任,我是查不到了。假如這些抗議的儒生是被煽動,那煽動者能量不可小覷,絕非尋常人。

之後董其昌又去享受人生了,給官也不做。遊曆名山大川,臨摹古人手跡,很是瀟灑了幾年。路費他不愁,當時的董其昌已奠定大師地位,沿途給地方官和土大款題幾幅字畫幾幅畫就什麽都有了。此後他那學生朱常洛即位,問群臣我那老師如今在哪呢?有人就幫新皇上把董其昌找回來,升了官,又給了他一個總編輯職務,讓他負責《神宗實錄》的資料搜集與撰寫,派他到南方采訪,這回差旅費又是公家給報銷。

崇禎繼位後,賦閑在家的董其昌又被想了起來,召回封為詹事府詹事,還是從事皇家教育事業,三年後去職。崇禎給他加封太子太保後致仕。兩年後死了,活了八十三歲,諡號文敏,阮大铖親擬。要說此人確實夠“敏”,顧炎武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董大師是天下興亡,匹夫能躲趕緊躲。當然也說不上有什麽不對。

回鄉做寓公的董其昌積蓄了大筆財產。多年前,沒有功名的董其昌家裏隻有“瘠田數畝”,後來卻有“膏腴萬頃,輸稅不過三分”。現代暴發戶覺著有艘遊艇就是富豪的標誌,董大師家裏居然有幾十艘。

既然有錢有閑,就得思點**欲啥的。從生理機能上來說,董其昌不是“軟體動物”,此老很有“硬度”,六十歲還養了一個排的妻妾。如你所知,妻妾成群需要軟硬件俱全,所以董大師高薪聘請了好幾位道士、方士,以備“不時之需”。

明朝道士的業務範疇除了滿足客戶長生不老的要求,第二大主營業務就是兜售**。**由物理技術和化學技術兩部分構成,物理的是體位問題,就不展開討論了;化學的就是**,明朝道士就是古代“偉哥”炮製者,但那時不叫偉哥,叫**。此外還有輔助手段,教董其昌“**女童而采陰”,當時的鬆江屢發“嫖幼案”,當事者卻安然無恙。後世讚董大師書畫雙絕,比這更絕的是“兩杆妙筆”,書案上一杆,臥榻上亦有一杆,大師以六旬之老,後一杆筆依然筆力雄健,這與道士方士們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既然筆鋒雄健,就有相應需求。《定陵注略》中記載:六十老翁董其昌,看上了生員陸紹芳(作者注:另有寫作“芬”)家的婢女綠英,覺著比石崇的綠珠都好看,就以錢財誘之,綠英沒答應,於是大師就簡單加粗暴,指使最生猛的次子董祖常帶幾個惡奴搶了回來。陸家自然不幹,直接對抗又惹不起,如你所知大師通常都是惹不起的,能做的就是把這件事四處宣揚,弄得路人皆知,求助輿論施壓,其理相當於今天的含冤者家屬無奈之下借助微博、微信發布信息。

晚明小說戲劇發達,有草根才子迅速編寫了一本評書,叫《黑白傳》,“黑”是陸黑,陸生員的小名,“白”指的就是董其昌,他有個號叫“思白”。一位叫錢二的藝人將之四處傳唱,這種藝術形式口口相傳普及起來很快,有說唱天分的立馬“轉發”,所以董家的醜事傳播神速,幾日之內滿城皆知。之後發生的事催生出了一本《民抄董宦事實》,作者佚名,這本筆記小說中的主人公是秀才範昶,話說範秀才閑來無事逛街,碰見錢二撂地說書,正聽得津津有味,被董大師次子董祖常帶家奴陳明摁在地上捆了,連同說書人一起帶到董府,私設公堂一通暴打,認定《黑白傳》的作者就是範昶。範秀才賭咒發誓不是他寫的,無效,照樣被打了個半死,放回家後第二天就暴斃而亡。此後,董大師人生中最“壯麗”的一幕即將上演,他的“老而漁色”,成功地引發了一起群體事件。

範昶死後,範母率一眾披麻戴孝的女眷去董府討公道,沒想到仇沒報不說,又添一樁奇恥大辱。《民抄董宦事實》中描述,董其昌的兒子董祖常和諸位豪奴,先是施以拳腳,然後將幾位年輕女眷推搡至隔壁的坐化庵,“分縛兩足於椅上,剝褌搗陰”……

範昶的兒子範啟宋“廣召同類,訴之公庭”,鬆江地方官黃朝鼎、吳之甲接到狀紙就按下,根本不立案。原因之一是,董其昌雖然賦閑,但官職還在,民告官的案子,立案難,難了幾千年,一直難到了今天,何況是在明朝;之二是,地方官吏附庸風雅,大都找董其昌求過字,且出了這麽大事,浸**官場多年的董其昌不可能不“活動活動”。

當法律的出口被官場潛規則堵死後,民怨就沸反盈天了,洪水大多數時候就是因堵而泛濫的,然而這個早就被治水的大禹證明的道理,數千年來依然被無視,倒不是官吏們顢頇,實在是製度使然。

沒幾天,鬆江一帶就貼滿了“大字報”,有微博體的——“獸宦董其昌、梟孽董祖常”,還有長篇幅的——“斂怨軍民,已非一日,欲食肉寢皮,亦非一人,至剝褌毒陰一事,上幹天怒,惡極於無可加矣”。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春,群體性事件終於在鬆江爆發。支持範家的秀才起草了“討董其昌檄”,讀起來很解氣,當然能起到煽動不明真相群眾之作用,摘錄幾句:“人心誰無公憤。凡我同類,勿作旁觀,當念悲狐,毋嫌投鼠,奉行天討,以快人心。”檄文中還罵董其昌陰險如盧杞、**奢如董卓、豪橫如盜蹠。誇張了,這事本身疑點很多,這麽說董其昌顯然有妖魔化的嫌疑。然而輿論是生腳的,三天之內,檄文傳遍坊間,連勾欄院的媽咪、小姐、大茶壺都人手一份。坊間還有童謠傳唱:“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童音淙淙,朗朗上口。

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三月十四,管湧變成了泄洪,華亭、上海、青浦、金山衛和鬆江府學的秀才集體散步,身後跟著數以萬計的百姓,一起到衙門為範啟宋擊鼓鳴冤。

生員們鳴冤又沒討到說法後,有人試圖點燃董府,結果因下雨火沒燒起來。翌日,火終於點燃了,董其昌闔家逃竄,董府的房子、董家豪奴陳明家的房子全部焚毀拆毀,董大師幾十年收集的名人字畫全部付之一炬。有幾個附庸風雅的倒黴蛋,手持折扇站在一旁覺得圍觀就是力量,結果因為扇子上有董其昌的題字被撕了扇子臭揍一頓,附近凡是有董大師題寫的牌匾,都拆了當劈柴。坐化庵“大雄寶殿”的匾也出自董其昌手筆,和尚們為避禍乖乖摘了下來,人們一擁而上,拿菜刀、柴刀砍了個稀爛,很過癮很沒出息地說:哈哈,碎殺董其昌也!

該事件發生到這種地步,已觸犯大明律了,奇怪的是官員們一概不管,官方的思維是:不必出救,百姓數萬,恐生民變——你看,有時維穩的方式並不是一味鎮壓,放縱也是一種。“放縱”完後,蘇州、常州、鎮江三府會審,將領頭燒董宅的殺了兩個,帶頭的生員包括範啟宋都被開除學籍,董其昌這邊因為房子家財盡毀,免於刑事處罰。

官方最後給出的說法是:這是一小撮別有用心的暴徒,煽動不明真相的群眾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