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42章 青蓮盛綻(1)

天色尚早,阿南掏摸出梨子去敲開了金璧兒的房門,興高采烈道:“金姐姐,來吃個梨子吧,這梨可甜了,在江南可吃不到!”

金璧兒身子虛弱,一路馬車顛簸,此時靠在榻上休息,神情略顯萎靡。

楚元知自然不舍讓她起身,接過阿南手中梨子去清洗削皮。

金璧兒在室內不戴帷帽,阿南捧著她的臉看了看,驚喜道:“那藥膏真是有效,金姐姐你臉上的疤痕已淡化許多,再多抹幾日,我看便能恢複如常了!”

金璧兒抬手撫摸自己的臉,感覺那伴隨了自己二十來年的坑坑窪窪感確實平複了,又對著阿南拿來的鏡子照了照,見自己確實恢複有望,欣喜得眼淚都湧了出來:“還是多謝南姑娘,若不是你給我尋了這藥來,我可能、可能一世都無法見人了……”

阿南笑道:“我這不也是賠罪嘛,當初我還燒了你家後院呢。再說這藥我拿著也沒用,能幫到你才算它真正有價值了。”

她給金璧兒擦幹眼淚,楚元知也已將梨子削好了。

這梨子又甜又脆,尤其楚元知最嗜甜,若不是有人在旁邊,怕是手指都要舔一遍。

阿南笑道:“好吃吧?我改天找梁壘多買幾個,這次可不能吃白食了。”

金璧兒聽她說“梁壘”二字,竟怔了一怔,問:“梁壘?”

“是啊,那小子叫梁壘,帽子上寫著齊地匠戶,他家應該也是從山東遷來的這批工匠。”阿南說到這裏,才錯愕回神,問,“難道說,金姐姐你的舅父……?”

“我娘便是姓梁。我記得十八年前舅父的信中提及自己喜獲麟兒,便是取名梁壘。”

阿南下巴都差點掉了:“真的?那這事可太巧了!”

楚元知則道:“是與不是,我明日去礦場打聽一下便知。”

“要是就太好了,金姐姐,你那舅母真是爽利人,我老喜歡她的院子了,還有個我一看就迷上的工具房!”阿南說著,忽然又想起他家與青蓮宗有關,那歡喜的模樣頓時被衝淡,手裏的梨也不太甜了。

她有些蔫蔫地啃了兩口梨,看著喜悅的金璧兒與楚元知,將一切都咽回了肚中。

算了,阿琰說得對,又不是所有青蓮宗的人都是壞的。

梁壘就是個很不錯的孩子嘛!而且他身法是九玄門的,與青蓮宗究竟有什麽瓜葛,目前上還不知道呢。

第二日消息傳來,阿南喜憂參半。

喜的是梁家果然就是金璧兒要找的舅家,憂的是梁壘的底細被查清楚了,果然與青蓮宗許多幫眾過從甚密。

不過畢竟是金璧兒的喜事,她也把一切先拋到腦後,歡歡喜喜地陪著金璧兒和楚元知出門,帶他們去梁家。

誰知一出驛站門口,她竟先遇到了卓晏。

卓晏在熱喪期,依舊穿著麻衣孝服,驛站內外的人紛紛側目而視。阿南詫異問:“阿晏,你來這邊找人?卞叔身體好些了嗎?”

他點頭道:“好多了,我本想在家照顧他的,可他一定要我來找你,說讓我盡快帶你去勘察我爹出事的現場,以免時間久了,有些蛛絲馬跡湮沒了。”

阿南眨眨眼,問:“卞叔這麽相信我啊?”

“是啊,他覺得……”卓晏歎了口氣,把後麵的話吞回了肚中。

卞存安叮囑他說,當初他與葛稚雅一案,本是二十年前的隱秘之事,可阿南能在這麽多塵封線索之中準確地抽絲剝繭,將案件分毫不差地推斷出來,絕對是個舉世難見的聰明人。

如今她既然到了這邊,又有意過問卓壽的死因,想必一定能幫助他們查明他爹案子的真相,至少,不能讓他爹帶著被天打雷劈的冤名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阿南心下了然,看看後方蒙著麵紗依舊略顯緊張的金璧兒,說道:“剛好我要出城,那便一起走吧,我先送金姐姐去梁家,然後咱們去看看出事的地方。”

梁家人早已接到消息,知道外甥女過來探親,阿南剛出城,就看見梁壘候在道旁等他們。

一見阿南,他臉色就有些不好:“你……怎麽是你?”

“感謝我吧,要不是我跟幹姐提起你,你還沒這麽快見到你表姐呢。”阿南笑吟吟道。

梁壘好奇的目光在蒙麵的金璧兒身上轉了轉,然後看見了後方的卓晏。

隻一眼,他的神情便僵住了,那目光在卓晏身上掃過後,假裝不經意,又轉回來,偷偷再打量了他一眼。

可他畢竟年少,涉世未深,那難耐偷瞄的模樣,雖竭力掩飾,依舊讓阿南一下便看出了他對卓晏的濃厚關注。

卓晏並不認識他,見是個大眼睛的鄉下質樸少年,便向他點了一下頭,算是打招呼了。

他現在遭逢巨變,心事重重,哪有心情去關注一個少年的異樣目光。

而梁壘早已別過頭去,一聲不吭埋頭向前走,那腳步不停的模樣,像是身後有什麽在追趕似的,甚至帶著一絲慌亂無措。

阿南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卓晏。

父親去世不久,卓晏今天披麻戴孝地出門,看起來確實怪了點,但也不至於把這個膽大包天的少年嚇到吧……

心懷疑竇的阿南,快步追上了前麵的梁壘,道:“梁小哥,你慢點啊,你表姐身體弱,跟不上你的步伐。”

梁壘這才如夢初醒,應了一聲放緩了腳步。

阿南饒有興致地打量他,問:“你認識卓少?”

“卓……卓少?”梁壘遲疑了一下,仿佛才意識到什麽,回頭迅速地又瞥了卓晏一眼,問,“原來他姓卓,叫卓少?”

阿南啞然失笑:“不是,他以前是個大少爺,所以大家這麽叫他,其實他叫卓晏。”

“哦……”梁壘埋下頭,勉強道,“我又不認識他,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阿南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而他竭力讓自己臉色如常:“就是……覺得他穿成這樣出門,怪怪的……”

阿南瞥著這個埋頭快走的少年,又看看後方的卓晏,眼前忽然閃過卞存安虛弱哭泣的模樣。

她口中不由下意識地喃喃:“不會吧……”

這種事兒不會有家學淵源吧?

梁家院門口,昨天的婦人早已與一個長相敦厚的男人站在門口等候著,一見他們過來,立時迎了上來。

金璧兒臉上蒙著麵紗,男人一時不敢問,但金璧兒卻一下子便認出了他,拉著楚元知跪在青石板上,聲音哽咽地拜了下去:“舅舅,我是璧兒啊!”

“璧兒,二十年沒見,你怎麽……”舅舅梁輝趕緊扶住她,上下打量,透過麵紗隱約也看到了她臉上的疤痕,不由大驚。

“二十年前我到外婆家中,您當時尚未娶親,見我水土不服臉上長了痘子,還從外麵買了梨子給我熬梨膏喝……舅舅您還記得嗎?”

梁輝頓時老淚縱橫,拍著她的背哽咽道:“記得記得,仿佛還在昨天似的,可一轉眼怎麽就這把歲數了,咱們親人怎麽到現在才再見麵哪……”

舅媽在旁邊安慰道:“外甥女、娃他爹,親人重逢是喜事,別哭別哭。咱家現在的梨也挺好,這兩天再摘幾個,你們舅甥倆還能熬梨膏糖喝!”

一番話讓正在哭的兩人都破涕為笑,場麵頓時熱鬧歡喜起來。

梁輝給金璧兒介紹了家中情況。舅媽名叫唐月娘,他們膝下兒女雙全,兒子便是梁壘,還有個雙胞胎姐姐梁鷺。隻是她如今正在月牙泉那邊,金璧兒尋親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告知她,因此沒能趕回來。

唐月娘熱情好客,忙前忙後給他們布置下點心,一轉頭看見站在院外的阿南,趕忙招呼道:“姑娘,你可是我家團聚的大恩人,來來,趕緊來喝杯茶!”

阿南笑道:“不了,今日你們親人重逢,必定有許多體己話要說,我改日再來叨擾,到時候說不定剛好喝上梨膏呢。”

告別了這個熱鬧門庭,阿南拐出村落。披麻戴孝的卓晏不便在人家團聚之日打擾,隻站在村口等待。

阿南與他一起騎馬向前,往城南而去。

荒野之上,冬日平原一片寂寥。黃沙之中零星的荒草吃不到水肥,早早枯黃,觸目所及盡是蒼涼。

阿南向前望去,下意識問:“這麽大片荒野,怎麽也沒個亭子什麽的?”

“這邊一年四季下不了幾場雨,哪需要亭子?”卓晏說著,又想起難得下一場雨,居然還是雷雨,而他的父親更是在這場難逢的大雷雨中殞身,不由悲從中來,肩膀又耷拉了下來。

阿南哪會看不出他的心思,打馬過去,輕拍了一下他的後背,說:“這不是更蹊蹺了嗎?所以我們非得解開這個謎不可!”

兩人催馬行了十餘裏,前方遙遙看到一個小土丘,根腳處挖了幾個土窯子,供行路人歇息。

卓晏抬手一指中間那個土窯子,道:“我之前便是來這裏,將我爹……屍身帶回去的。”

阿南躍下馬,快步走到土窯子麵前一看,荒漠貧瘠,附近村民在土丘上挖了幾個洞,聊供行人經過時遮陰歇腳。裏麵一無所有,隻在牆上挖了幾個小洞,勉強可坐。

阿南目光在土窯子內掃了一圈,一下便看到了洞口外沿有幾抹火燒的焦黑痕跡。她走到痕跡邊蹲下來看了看,抬手輕刮這新鮮的熏燎灰跡,回頭看卓晏,問:“這是……?”

卓晏啞聲道:“我爹當時……被雷擊後,全身起火,倉皇奔進土窯子避雷,但在洞口這邊……便倒下了。”

阿南心道果然如此。她仔細地查看那煙熏痕跡,還原卓父當時的方位,一邊聽卓晏述說當時的情形。

原來那日洞內有幾個過路的村民在此處避雨,正談天說地之際,隻聽得遠遠雷聲傳來,夾雜著慘叫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眾人驚得跳起來,立即到洞口朝外麵看去,隻見雨幕中一人身上正熊熊燃燒。

卓壽畢竟是行伍出身,身體壯健,意誌剛強,雖撲倒在地全身起火,卻依舊還殘留著意識。

歇腳的鄉民中,有人認出了他,立即喊道:“卓司倉,快在地上打滾滅火啊!”

其實不需他說出口,卓壽也早已支撐不住,整個人撲倒在地打滾,希望能撲滅火焰。

但他全身的衣服都已在燃燒,而且身上的雷火怪異至極,眾人明明看到雨水在下落,可他身上的火卻越燒越劇烈,甚至煙焰外冒,火燒刺眼……

阿南聽到這裏,不覺想起了當初萍娘之死,心中一凜,心想,難道,卓壽也是死於那種從骨殖中提取的“即燃蠟”麽?

但……即燃蠟最是怕熱,要保存於冷水之中,才能阻止燃燒。而卓壽卻是在雷雨中起火,與即燃蠟的機製,似乎截然不同。

阿南思忖著,聽卓壽又含淚道:“就這樣,眾人眼睜睜看著我爹被雷火燒死……民間傳說,雷擊之人不可救護,否則會殃及他人,是以大家都隻在這裏邊看著,不敢出去……”

阿南皺眉思忖:“你爹剛到敦煌,當時又全身起火在地上打滾,那些鄉民眼神怎麽那麽好,一下子便認出他來了?”

卓晏呆了呆,倒是沒想過這一茬,臉上變色喃喃道:“這麽說的話……那幾人對我的描述,大有可疑啊!”

“豈止可疑,我得找他們詳細問問當日情形,還有眾多細節需要盤問呢。”

這土窯子是附近村民所挖,當時在裏麵避雨的也全是鄉裏人,阿南與卓晏問到那幾個人都在礦上打雜工,便立即策馬尋了過去。

正是梁輝所在的礦上,他們過去時,見裏麵忙得熱火朝天。一隊隊精壯漢子,有的扛大杠、有的運泥土,更多的是扛著一根根木頭的,正往礦洞裏麵而去。

敦煌是軍鎮,一應事務都由將軍府差遣,礦上也不例外。管事的素知將軍馬允知與卓家不對付,看見卓晏過來,陰陽怪氣便問:“喲,卓兄弟,你這披麻戴孝的來我們礦上,怕是不太吉利吧?待會兒我們兄弟怕是得多給土地公燒兩炷香了。”

卓晏當了十幾年的侯府世子,天天在花叢中被人捧著,哪見過這樣的小人,頓時氣得臉色發青。

阿南拍拍他的手臂示意別和這種人置氣,一邊掏出三大營令信在管事的麵前一晃:“少廢話,神機營執行公務,難道你們這邊不肯配合?”

管事的瞪大眼看看令信,又看看她的模樣,遲疑又懷疑:“這……神機營哪裏的女子?你怕不是偷來的令信吧?”

阿南一聲冷笑,把令信往他臉上拍去:“偷來的?你倒是去哪兒偷一個給我看看啊?”

管事的被拍得嗷嗷叫,隻能一臉晦氣地帶著他們往礦區走去。

礦區在黃沙彌漫的荒野之中,大地上數個斜斜向下的洞口,上麵搭了破爛的簡易棚子聊做遮蔽,仿佛荒漠中生出了數個瘡痍。

阿南打量那些將木頭抬進礦洞的礦工們,問:“怎麽回事?礦下需要這麽多木頭?”

馬管事苦著一張臉,道:“嗐,咱也不知道捅了哪條老地龍的窩,礦下如今整日漏水。前兒好歹填埋修補好,梁工頭怕其他礦洞被浸泡坍塌,因此提議要將所有礦道加固一遍。”

“梁工頭?”阿南料想便是金璧兒的舅父了,“是山東調來的那位匠戶梁輝嗎?”

“是,姑娘您也知道啊?他之前在山東一個礦上的,因那邊礦脈采完了,這邊則新發現了個好大銅礦,還伴生雲母,因此從全國調集匠戶過來。梁工頭做事確實穩妥老道,我們將軍親口誇過的。”

在礦場邊的蘆棚內等了許久,那些鄉民才陸陸續續上來了。地下黑暗,個個都蹭得一身泥水,顯然下方礦洞漏水嚴重。

聽說是詢問卓壽出事那日的情形,其中一個黝黑精壯的漢子抹了把臉,率先道:“那日我們下工回來,遇到雷雨便在洞中歇雨,後來聽到叫聲便到洞口去看了,正逢卓司倉全身起火,麵目焦黑……”

阿南打斷他的話,問:“既然全身起火,你又如何一眼認出他便是卓司倉呢?”

“因為事發當日,卓司倉剛好押送草料到我們礦上,他身材高大,與我們礦上其他人都截然不同,這誰能認不出來?”

阿南詫異問:“卓司倉是押運草料來的?”

卓晏對於父親如今的職責自然有所了解,當即道:“那我爹不可能是一個人來的吧?而且他身為司倉,理應清點完草料,交割後再走,為何卻孤身一人回去呢?”

眾人都搖頭道:“這我們就不知道了,你得問劉五。不過他是管物資的,如今應該下礦清點木材去了吧……”

話音未落,外麵忽然一片亂哄哄的叫嚷聲爆發開來,隨即,沉悶的轟隆聲自地下傳來,讓他們腳下的大地都在隱隱震動。

阿南臉色大變,將茶杯往桌上一擱,霍然站起身衝出蘆棚。

滿目瘡痍的大地早已變了模樣,無數水花自地下噴湧而出,一股股碧水齊齊狂湧向半空,直衝雲霄達數丈之高,又同時落下,墜落於地四下飛散。

那些水花長短錯落,規模又十分齊整,圍成一圈同時自地下迸射而出,竟似蒼黃大地上綻開了一朵巨大的水花,在瞬間開謝。

隨即,整片大地驟然空塌,沉悶的聲響中,麵前的土地肉眼可見地向下低矮了尺餘,整個大地頓時布滿了坑坑窪窪的瘡瘢。

阿南愕然睜大眼,不敢置信地望著這朵在天穹下刹那開謝的水花,呆站了許久,仿佛連腳下的震動都感覺不到了。

“這……這地下礦脈裏怎麽這麽多水啊,而且衝出來的力道還這麽大!”卓晏雖也被那些噴湧的水嚇了一跳,但他於機關學見識不深,以為隻是地下礦脈的水湧出來了。

礦場的人驚呼著,四下逃竄。

也有人聲嘶力竭地大喊:“礦下還有兄弟!被埋了,他們都被埋了!”

可如今整片大地都坍塌了,顯然下麵的礦洞終究沒能撐住,已經被湧出來的水花徹底衝垮。

卓晏驚魂未定,轉頭看見阿南臉色極為難看。

“阿南,你……你說,咱們要找的那個劉五,是不是……”

“阿晏……”阿南已經顧不上劉五了。她死死盯著那片方圓數十丈、依舊還濕漉漉的地方,低低問,“你覺得,那像什麽?”

“什麽?什麽像什麽?”

“地下湧出來的,這些水……”

卓晏不解地轉頭看著被衝毀後顏色變得深暗的大地,回憶著剛剛那驚魂一刻,心有餘悸道:“像……像朵花吧?”

阿南點頭,緩緩道:“蓮花……一朵自地下冒出來的,在蒼穹之下綻放的青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