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43章 青蓮盛綻(2)

灰黃沙漠飄起了細雪,敦煌城外胡楊林落光了葉子,一棵棵虯曲樹幹立於陰暗天色中,更顯蕭瑟。

阿南緊了緊身上的赤狐裘,縱馬馳出大片樹林。嘩啦啦聲中,卷起萬千細雪如雲,在她身後一路飛揚。

按照瀚泓所指的方向,鳴沙山以西、月牙泉之外,滾滾黃沙中,一片綠洲依稀呈現在她麵前。

所謂綠洲,其實隻是沙漠中一片草木比較密集的地方而已。沙棘樹、駱駝刺、沙蒿互相錯落地生長著,缺水的莖稈多是棕褐色的,上麵長著些稀疏的灰綠色葉片,在雪中更不起眼。

從馬上躍下,阿南正撣去身上的碎雪,一把傘遮在了她的頭上。

阿南抬頭,正是朱聿恒。

“你怎麽知道我過來啦?”

朱聿恒握傘替她遮住雨雪,道:“我剛看到你一路馳來。”

凝望著她微微喘息的側麵,朱聿恒想起適才一抬頭時,看見她縱馬自沙漠彼端而來,令他胸口瞬間悸動。

她鮮衣怒馬,攜著身後那萬千碎雪,就如滾滾紅塵一瞬降臨至他的世界。

那一日,她曾一襲紅衣衝破西湖碧波,而如今這條身影拋卻了前塵過往為他而來,這算不算是他這一路走來最大的成就。

“我正要回去,你怎麽趕來了?”

“我聽瀚泓說,你來這邊調查北元王女之死,所以跑來找你。”阿南著急趕來,自然是要跟他說礦區之中青蓮的事情,但看這邊人多耳雜,便拉他到一旁,壓低聲音問,“你不是說王女之死關係重大嗎?怎麽不私下機密調查,反而這麽勞師動眾地來了?”

朱聿恒與她一起走向綠洲中心無人處,低道:“王女出事之時,出現了青蓮跡象。”

“怎麽回事?”阿南錯愕地睜大眼睛,沒想到這邊也會出現青蓮的痕跡,“帶我去看看。”

“來。”二人往綠洲之中而去,幾個侍衛正抖擻精神守衛在一個凹處,麵朝外背朝內把守著。

阿南朝凹地看了看,枯草叢中赫然有一個燒焦的人形印跡,雖然上麵燃燒的東西早已不在,但依舊可以看出那是一具趴在地上、四肢扭曲痛苦不堪的人形。

阿南仔細審視那焦痕,隨即發覺不對,拉著朱聿恒往後退了兩步,踮起腳尖俯瞰整片窪地。

窪地在綠洲的中心,大略是個圓形,而這不太規則的圓形之中,零零落落地生長著些生命力頑強的草木。它們當中有一部分如沙冬青,長得格外茂盛,與綠洲中其他萎敗凋零的灰褐色植物不同,呈現出稀疏的灰綠色。

而,這些灰綠的植物,在這枯黃的沙漠綠洲之中蔓延生長,以黃沙和其他幹旱植物為背景,組成了一朵巨大的青蓮圖案,呈現於蒼茫大地之上。

長空之下,沙漠之中,阿南與朱聿恒長久凝望這黯淡的綠洲青蓮。它的正中心,正是王女殞身之處。那扭曲的身影痛苦趴伏於花蕊蓮房之上,宛如獻祭。

望著這詭異的場景,阿南不由喃喃:“青蓮盛綻處……”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說道:“這就是北元王女被燒死的地方,你覺得……與所謂青蓮盛放,是否有關聯?”

“沒關聯的話,你怎麽會特地來這邊跑一趟?”阿南說著,貼近了他低低道,“可是阿琰,我在礦區那邊,也遇到了青蓮盛放的怪相,我這急匆匆跑來,正是要告訴你這件事的。”

朱聿恒難免一怔,立即問:“怎麽回事?”

阿南便將自己與卓晏如何尋到礦場、如何看到青蓮自地下湧出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

朱聿恒沉吟片刻,問:“依你看來,這兩處青蓮,哪一處比較接近傅靈焰的手劄所記?”

阿南毫不猶豫道:“既然咱們人手夠,那當然全都查一查!”

朱聿恒點頭,召了韋杭之過來,命他立即去敦煌衛所調集人手救護地下礦工,同時囑咐詳加查探地下情形。

等韋杭之奉命離去,他才帶著她,往窪地的那朵巨大青蓮走去。

身處這朵由植株構成的青蓮邊緣,比在外麵看得更為清楚。明明是相同的兩蓬沙冬青,相距不到兩尺,可一株在青蓮範圍內,便是蔥蘢鮮綠,而不在青蓮內的那株則明顯要枯槁焦萎,與另一棵天差地別,明顯有異。

兩人穿過組成青蓮的繁盛植被,來到這片詭異綠叢的最中心。在那裏,王女被焚燒的焦痕至今猶在。

阿南蹲下來仔細查看,那扭曲痛苦、慘不忍睹的人形痕跡,她卻看得分外認真,甚至還抬手比劃著焦黑邊緣。

朱聿恒甚至懷疑,若是旁邊沒人,她可能還要撲到焦痕中,自己擺出那個姿勢試試看。

朱聿恒走到她身後,俯身看向焦痕,問:“怎麽樣?”

“你肯定也看出來了吧?簡直有點詭異。”阿南折了根樹枝,比劃著痕跡,那燒焦的痕跡,明顯是一個人雙手扼住自己的喉嚨掙紮的模樣,“咱們在雷峰塔時,曾把雷引下來劈過葛稚雅。按照常理來說,人被雷劈之後,會立即昏厥、喪失意識,就算身上沒有燃燒,也該是抽搐昏迷。但王女的死狀……很值得玩味啊。”

“對,空中雷擊,必定殛其頭、背部較高處,可王女保護的,卻是自己的喉部……豈不是咄咄怪事?”朱聿恒俯身與她一起端詳地上痕跡,眉頭微皺。

“這場雷、這個地方,很有問題。”阿南將手中樹枝一丟,站起身問道,“要不,去查驗一下屍身吧,王女的屍體現在何處?”

“秘密收殮在義莊,你要看的話,待會兒我陪你過去。”

阿南詫異朝他挑眉:“什麽,皇太孫殿下這尊貴的身子,居然要踏足那種地方?”

“到了這兒,你該叫我提督大人。”朱聿恒正色道。

畢竟,他如今身處地方上,用一個官場上正式的身份,總比皇太孫這個身份合適。

阿南望著他俊美無儔的麵容,心想,諸葛嘉都被人誤會是太監呢,你長這麽好看,就不怕這回又有人把你當成是朝廷下派的宦官內臣?

想著自己一開始對他的誤會,阿南忍不住笑了出來,即使這個地方詭秘異常,實在不適合她燦爛的笑顏:“好吧提督大人,去義莊,咱們看屍體去!”

敦煌是軍鎮,一切都以屯田駐軍為首務,軍中生死是常事,因此義莊的規模也非尋常可比。它坐落於城西通衢處,院落雖低矮,但屋舍打理得十分齊整。

楚元知如今是官府中人,朝廷有需要,他隻能先行辭別舅丈一家,趕到了義莊。

阿南早已在門口等他,一見麵便問:“怎麽樣,和舅舅一家見麵,情況如何?”

“都好、都好。”楚元知擦擦額頭的汗,對朱聿恒見了禮,才對她道,“還好璧兒精神不錯,我一開始還擔心她過於激動,不然我也難以放心一個人先回來。”

阿南對他們這老夫老妻如此恩愛而嘖嘖稱羨:“別擔心金姐姐啦,先進來看看這具屍身,這次的雷火可詭異得緊。”

守義莊的老頭沒見過世麵,阿南這個女子進來驗屍,顯然是他生平僅見,不由咋舌:“姑娘,是你要看屍身?”

阿南點頭:“那具屍身在哪兒?”

“那具屍首……委實有點不好看。”老頭說著,再看看後頭一派尊貴模樣的朱聿恒,更是震驚,“這位公子也……?”

阿南忍不住笑了:“有什麽好驚訝的,這位公子在戰場上見過的屍體,說不定比你這輩子見過的還多呢。”

等進內看到王女的屍身,他們才發現真的不好看。

燒焦的女身呈現一種扭曲蜷縮的模樣,與他們根據焦痕推測的結果一樣,她的雙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喉嚨,顯然極為痛苦。

三人蒙上麵罩,楚元知戴上仵作那邊拿的手套開始翻屍體。阿南則取過旁邊的登記冊子,將上麵關於女屍的記載念了出來:“死者身長約莫五尺,年可十七八上下,牙齒細密整潔,全身骨骼無殘無缺。內外衣著均為北元華服,脖、臂金珠首飾尚存,貼身衣上織藍紅犄紋……”

楚元知一邊聽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將王女捂在頸部的手掰開來:“這屍身,燒得很脆啊……”

隻聽得“喀嚓”一聲脆響,王女被燒焦的手臂頓時被他拉出了一條裂痕。

他下意識便道:“抱歉……”

一抬頭正對上屍體的麵容,它被燒得焦黑猙獰,整個五官扭曲剝落,連長什麽樣都看不出來了。

楚元知不由歎息,問:“這姑娘是誰?怎麽落得如此之慘?”

阿南看向坐在旁邊的朱聿恒,他開口道:“北元王女。”

楚元知頓時愕然,聲音也不由緊了緊:“北元王女死在我朝疆域?這……這怕是……”

他沒說下去,隻忍不住搖了搖頭。

阿南看著這具屍身,也覺得她挺慘的。被父親當成犧牲品送到異國,連自己過來後會被許配給誰都還不知道,就被殺死在了他鄉,還死得這麽詭異痛苦。

如今,因為她的身份,更要鬧一場血雨腥風。

楚元知心懷憐憫,盡量放輕動作,小心翼翼地將王女的手慢慢挪開,查看她掌下的痕跡。

她全身都被燒得焦黑,但頸部與手掌卻尤顯恐怖,幾乎已經被燒穿,輕輕一敲便有焦炭狀的碎屑混合著沙土掉下來,可見當時灼燒的雷火有多熾烈。

楚元知指著頸部與鎖骨相接處,肯定道:“這是雷火的中心點,也是最為劇烈的地方。”

阿南讚成,但又道:“楚先生你見多識廣,可有見過雷火劈在人咽喉處的嗎?”

楚元知搖頭:“未曾見過。”

“所以,我也懷疑這並不是天降雷火,楚先生你說,有沒有可能,這是人造的?”

楚元知家傳六極雷,最擅長便是驅雷掣電,他仔細審視王女身上的傷痕,遲疑道:“火確實是從她鎖骨正中心開始燃燒無疑,而且是極為猛烈的火焰,在瞬間燒穿了她的咽喉,導致她未來得及反抗便倒下,痛苦死去——但依照氣味和跡象來看,絕非屬於火藥硝石之類的物事,與我家的六極雷更是迥異。”

阿南便問:“那,可能是當初葛稚雅的即燃蠟之類嗎?”

“即燃蠟燃燒後有劇毒灰□□末,她身上可沒有……唔,傷口附著了一些沙土狀的東西。”楚元知撚了撚,說道,“貌似就是燒焦的砂石。看她的衣料皺巴巴的,還沾了沙土,難道事發時在下雨?”

“對,下雨,一場敦煌多年難遇的雷雨。”阿南說著靠近了王女的屍身仔細端詳,問,“她身上的衣服居然還沒燒完?”

“腋窩、雙股及其他肢體緊貼處尚殘留著一點。”

阿南打量楚元知神情,問:“難道你認為,她確實是死於天降雷電之下?”

“初步看來是這樣的,畢竟……雷雨之中,又斷非火藥等造成,我看這位王女死於雷擊的可能性確實存在。”楚元知琢磨推敲著,“若是如此,這姑娘當時究竟是何種姿勢,才會讓雷電擊中此處呢?”

阿南仰頭向後,比劃了個姿勢:“難道說,她在雨中仰頭看天,所以咽喉鎖骨處暴露了?”

“南姑娘,你可別開玩笑了。”楚元知啼笑皆非,“你說當時還在下雨,她抬頭看的豈不是傘了?”

一直在旁邊不說話的朱聿恒,此時開口道:“待會兒將當時在場的人叫來問問即可。”

“對,這個傷大大不合常理,我倒要看看王女臨死前到底在做什麽。”

驗完王女的焦屍,眾人潔手完畢出了義莊,回到驛站。

驛站已候著幾個男女,有身著北元服飾的王女侍從,也有中原服飾的,那是當地去迎接王女的隊伍。

他們都是親眼目睹王女出事的一幹人等,如今因為朝廷對王女之死秘而不宣,所以這些時日都被帶到此處不許與外人接觸,人人心中都很忐忑。

阿南問:“你們當中,哪位是貼身服侍王女的?”

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婦人指了指身旁幾人,強抑悲聲:“我們幾個婆子便是。王女這一路都是我等服侍的,也……一起親眼看見了王女慘遭天雷焚燒。”

阿南微微頷首,問:“那日既然有雷雨,王女為何要冒雨跑到窪地去?”

“此事說來詭異,全是因為王女這一路上夢魘纏身……”那婆子擤了一把鼻涕,鼻音濃重,“自離了王都之後,王女便時常夜半從噩夢中驚醒,她說……說夢見自己葬身於火海之中……”

阿南與朱聿恒不由對望了一眼,沒想到,卓壽生前被人預言天打雷劈,王女居然也夢到死於火中。

“奴婢們自然一直勸慰,但王女夜夜噩夢,怎能聽得進去,精神也一日差過一日。她在馬車上日日昏睡,總不下車,奴婢們都是憂心忡忡,直到那日經過綠洲之時,瑙日布忽然跟我們說,王女讓我們將車停下,如今正在下雨,應無火燒之虞,要下去走一走。”

“瑙日布是誰?”阿南問。

“是從小跟隨王女的侍女。我們都是臨出發時被擇取來伺候王女的,她卻不同,仗著自己與王女親近,開口閉口王爺王女的,盛氣淩人,倒顯得她才是主子似的……”

婆子一肚子怨氣,說事細碎繁雜,絮絮叨叨。阿南卻一點也不急,甚至還從果點盤中摸了把瓜子,嗑了起來。

王女既然要下去散心,侍衛們肯定不敢怠慢,把綠洲內掃**了一圈,見毫無異狀,才圍住了綠洲。

所謂綠洲,隻是草皮略為豐茂些而已,有幾棵稀疏的樹,但也無法遮住王女和幫她打傘的瑙日布身影。

王女與瑙日布走了一圈,看見下方綠洲中間的窪地,忽然咦了一聲,似是看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兩人打著傘,便向下走去,

窪地下陷,足以遮蔽他們大半的視野,但並不能掩蓋全身。站在綠洲外圍的眾人始終可以遙遙看見那把露在上方的傘,傘一直撐在她們上頭,沒有收起或者倒下過。

隻過了數息時間,天空忽然一陣雷聲響過。嬤嬤們有些擔心,想著這天氣畢竟不能讓王女在外麵多呆,便趕緊往綠洲中間走。

誰知,就在他們向內走去時,隻聽得啊的一聲驚叫,雷聲之中,那把傘驟然冒出火光,燒了起來。

傘麵的雨水頂不住下方冒出的那團火焰,嘭然散開,帶著火花四下飛濺。

眾人大驚失色,個個拔足向窪地急奔去。

在尖叫聲中,眾人便看到瑙日布連滾帶爬地向他們跑來,口中不住地大叫:“救命,王女燒起來了……快救救王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