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57章 故國舊夢(3)

“為什麽呢……”

一夜困意襲來,阿南靠在榻上睡去時,手中兀自握著那封訣別信。

傅靈焰並未透露什麽,可她依舊能從這幾行字中看到失望、怨恨與決絕。

阿南迷迷糊糊合上眼,任由那頁發黃信箋飄落在自己的心口。她抬手按著這古舊薄透的紙張,想知道韓淩兒究竟做了什麽,會讓當年那般愛他的傅靈焰消磨掉了所有感情,轉身離他而去。

“對她不好嗎……”

不可能不好。他年年記得她的生辰,滿懷愛意為她繪像、替她親手製作笛子,簡直就像是一對民間的癡戀男女。

是當初有了嫌隙而離開嗎?

可韓淩兒有需要,她還是帶著孩子回來了,他們的感情並無變化,還多了一個女兒——也就是傅準的母親。

是相隔太遠生疏了嗎?

可看訣別信裏的感情,絕非是淡了或者變了。

這裏麵,肯定有什麽外人所不知道的緣由,導致了傅靈焰如此狠心決裂。

六十年前,她在大江南北設下這些陣法,是為了對抗入侵的外族,收複中華。因此在北伐成功之後,她便關閉了這些殺陣,此後她攜子遠遁海外,應該是沒有回來過。

那麽,是誰利用這一甲子循環之期興風作浪,又是誰、以何種手法,將阿琰的性命牽係在她留下的陣法之中呢?

困倦讓阿南在思索中沉沉睡去,可即使進入了夢鄉,她依舊無法擺脫雜亂思緒。

在夢裏,她眼前縱橫來去盡是虛妄的幻影。

她眼前出現了年幼時曾遇到過的,慈祥對她微笑的白發老婆婆,她努力想看清她年輕時的模樣,卻發現她並不是畫像上的樣子,而是幻化成了傅準的模樣。

她還看見傅靈焰握著自己的手,問,阿南,你會重蹈我的覆轍嗎?

阿南想問是什麽覆轍,回頭卻看見阿琰溫柔的容顏。他手中珠玉鮮花燦然鮮明,可比它們更為動人的,是他凝望她時那爍爍眸光。

正在心底欣喜間,她腳下忽然一鬆,眼睜睜看著傅靈焰不斷向下跌落。她急忙抬手想抓住她,可千山萬水,層巒疊嶂,失重墜落的人忽然變成了阿南她自己。

她心裏忽然明白過來,這是從三千階跌落的自己,再也采擷不到心中的星辰。

痛苦絕望讓她驟然醒轉,坐起時看見窗外已是午後。身上海棠百蝶緙絲被溫暖柔軟,顯然是睡著後朱聿恒幫她蓋上的。

她捂住雙眼,夢裏的一切還沉沉壓在心口,難以釋懷。

她怎麽會與傅靈焰合二為一呢……真是怪事。

許久,阿南才緩過一口氣,穿好衣服推門出去,看見門外輪值的廖素亭。

“南姑娘,你起來啦!提督大人臨時有事出去了,你要是找他的話稍微等等,很快應該也就回來了。”

廖素亭性子活潑,與韋杭之的風格完全不一樣,阿南與他混得很熟,也不顧忌什麽,隨手抄起桌上一盤核桃餅,端過來與他一起站在屋簷下吃著。

抬頭看看天氣,日頭已西斜,她問:“他什麽時候走的?”

“未時。接到飛鴿傳書,殿下吩咐了事情便出發了,好像挺急的。”

阿南算算時間,心下思忖著,難道前去探索魔鬼城的人發現了陣法入口?可如果是這樣的話,阿琰應該會等她睡醒了再一起過去,不應該一個人匆匆出發啊?

“他帶了多少人過去?”

“沒幾個,就諸葛提督、墨先生、傅閣主他們。”

“唔……”她啃完一個核桃餅又捏起一個,尋思著那就更不像是去破陣的樣子了。

飛鴿傳書,這麽著急,難道說,是那邊出事了?

正在思忖著,卻見驛館門房朝他們招手示意。廖素亭起身走到門口,馬上又轉回來了,對阿南說:“阿晏來了。”

“來找殿下嗎?他不在呢……”

“他指明了來找你的。”

阿南錯愕中,把手中核桃餅都給捏碎了:“找我?”

拍去身上的碎餅屑,阿南趕緊跑到門口一看,身穿喪服等在驛站門口的人,可不正是卓晏麽!

看見她出來,卓晏立即迎了上來,望著阿南雙唇張了張,似要說什麽,卻又不便當著眾人的麵提起。

阿南見狀,示意他與自己一起到裏麵去。剛跨過門檻,她腦中一閃念,帶著他走到了楚元知的住處。

“阿晏,你過來是有什麽事嗎?卞叔可還好?”帶著卓晏與楚元知到屋內坐下,阿南心懷鬼胎地給他們斟茶,搜腸刮肚思索怎麽把話題引過去——甚至她還朝楚元知使了個眼色,表示實在不行,騙也要騙得卓晏同意開棺才好。

楚元知自然記得阿南和他商量給他爹開棺驗屍的事情,可看著披麻戴孝神情低落的卓晏,他欲言又止,實在開不了口。

在阿南眼色的聳動下,楚元知終於輕咳一聲,正要開口,誰知卓晏卻神思不屬地抬眼看阿南,先開了口:“阿南,楚先生……我今日過來,是有個不情之請……”

阿南立即拍胸脯道:“阿晏你有什麽事盡管說,能幫的我們一定盡力!”

“此事……委實有點難以啟齒,尤其是我身為人子,我知道……實在是不孝之至……”卓晏艱難地說著,一字字從喉口擠出,嗓音都顯得嘶啞,“我、我聽義莊的人說你們去驗過北元王女的屍身,所以想請你們,也驗一驗我爹的屍身。”

楚元知顫抖的手一錯,茶碗直接就打翻了。

阿南也是目瞪口呆,一時無言。

“我知道蓋棺定論,入土為安,萬萬不該有這樣的想法。可……可我爹即將安葬,近日卻還是風言風語,說我爹生前肯定是做了極大的惡事,才導致被天打雷劈而死……我決不能容忍別人這樣說我爹!我爹之死,其中蹊蹺甚多,是以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想請朝廷徹查此案,還我爹一個清白!”

“阿晏,你既然這樣想,那我們肯定為你盡力,絕不辜負你的期望!”阿南一拍桌子,大聲道,“是非曲直,我們一定還你爹一個公道!”

楚元知在旁邊嘴角抽了抽,但阿南一個眼神瞟過來,他立即重重點頭,大力附和:“南姑娘說得對!此事,我們義不容辭!”

阿南以權壓人,借了敦煌最資深的兩位仵作過來,楚元知熟知雷火,自然也列席在旁。

卞存安作為“未亡人”,在靈堂與他們相見,垂淚拜托,哭得暈厥。

堂上僧侶道士念了九九八十一遍往生咒,符水遍灑,金磬輕擊,香煙繚繞中眾人開啟棺木,將裏麵卓壽的屍身顯露出來。

兩個仵作上前,將卓壽的壽衣解開,露出屍身,報告著屍身狀態,在卷宗上記錄著。

而阿南走到棺木旁看了卓壽遺體一眼,與楚元知交換了一個眼神——

一模一樣。

卓壽與北元王女,一男一女,一個城南一個城北,可是那被焚燒得焦黑的屍身,一般無二。

楚元知精通雷火痕跡,一邊聽他們驗屍,一邊檢查屍身痕跡。

卓壽遺體顯示,火焰自他左肋開始燒起。太過熾烈的火焰迅速洞穿了他的腰腹,使他在生前捂著腹部失去意識後活活燒死,就連死後都維持著這般姿勢。

阿南著重看了看左肋的痕跡,可除了些許燒焦的砂石痕跡外,並無任何異狀。

楚元知抬手在卓壽左肋燒得焦脆之處,撚著那些焦土痕跡:“南姑娘,你說怎麽卓司倉與……的手上,都沾染了沙土啊?”

阿南知道他口中省略掉的,是指王女。她仔細看著楚元知指尖的沙土痕跡,湊近他低低問:“你還記得,殿下之前交給你的那撮沙土嗎?”

她指的,就是他們從梁家的柴房工具桌縫隙中,彈出來的一點點灰跡。

楚元知恍然,也壓低了聲音:“對,就是那東西!”

阿南給他使了個眼色,做了個包東西的手勢。

楚元知會意,默然點了點頭,湊近了卓壽的傷口,慎重緩慢地重新審視起來。

“說起來,這麽多年了,我驗過無數屍首,刀傷槍傷,溺斃焚燒,卻還沒見過被雷擊而死的屍身呢。”年紀較輕的仵作說道。

比較老成的仵作則道:“我在永州倒是見過一例雷擊昏迷者,那人僥幸未死,隻是身上被擊出了怪異花紋,就如雷電從他頭上生根一般,從臉至胸全是密密麻麻的紫色根須紋樣,好不詭異!”

楚元知解釋道:“雷電之力,擊於表麵一點,深入內裏萬千,身上留下的疤痕正是表明了雷電之力的進擊之法,一觸則瞬間走遍全身,無可挽救。”

另一個仵作問:“然而,看卓司倉的死狀,似是在雷擊之後還保存有意識,以至於手捂雷擊之處倒下,而不是一般被雷擊者那般直挺挺倒下?”

“對,沒有痕跡而被燒死,一般來說,是天雷擊中其他東西,焚燒之後引燃了他全身。這樣的話,雖然也因雷擊而死,但卻是間接的,因此而並未直接失去意識。”

阿南若有所思道:“可我看過當時現場,卓司倉所在的地方一片荒蕪,別說周圍有什麽易燃物了,就連一棵樹一根草都沒有,沙漠之中哪來的東西引燃?”

楚元知亦是疑惑不已:“而且,卓司倉當時的衣服已經徹底濕透,不是周圍的草木,又有什麽東西能在他身上燒起來呢……”

雖然尚有謎團,但屍身既已驗完,幾人見再無所獲,便做好記錄,準備閉棺。

卓晏見壽衣被解開後還沒理好,忙示意他們停一下,自己彎腰伸手入棺內,將焦黑遺骸所穿的壽衣細細整理好。

活人右衽,而死者所穿的壽衣則是左衽,畢竟陰陽有別。

卓晏強自控製雙手的輕微顫抖,將壽衣的左衽壓到右衽之上,悉心壓平,再以細帶係好。

阿南看著那左衽衣襟,心中忽然一動,一直卡在心口的那件小事升上心頭,讓她不由揚了揚眉。

驗屍已畢,在聲聲超度經文中,一行人抬棺出城,送至城外擇好的墓地。

卓壽重罪流放,落葉歸根已成奢望,這地方又並無什麽親友,隻有街上老人幫忙找了抬棺的“八仙”和吹打班子,卓晏懷抱靈位,廖素亭攙扶著卞存安,送到城外好生安葬。

墓旁已搭了簡陋茅屋,封好墓土後,卓晏留下結廬守墓。

阿南走出幾步,回頭看看坐在墓前的卓晏,有些擔憂地問廖素亭:“這麽冷的天氣,阿晏要守多久啊?”

“看情況吧,少則七七四十九天,最長的三年也有。”廖素亭道,“主要是擔心新墳下葬,會有不法之徒來掘墓偷盜,畢竟死者怎麽都會有套壽衣,拿去當鋪也能換幾個錢。”

阿南眺望周圍荒野:“這衣食不周的,阿晏在這兒能撐得住嗎?”

同來送葬的諸葛嘉冷冷道:“照我說,燒成骨灰算了,不用買墳地不用守,以後殿下要是允他父子落葉歸根,帶回去也方便。”

“理是這個理,但你這個人,說話絕情冷性的,總讓人聽著難受。”阿南橫了他一眼,向他伸出手,“給我搞點銀子,二三十兩就行。”

諸葛嘉臉都綠了:“這一路你都向我借多少錢了!”

阿南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又不向你借,我向神機營支取的。要查驗殿下給的令牌嗎?”

諸葛嘉咬牙切齒:“進城再說!誰出門帶這麽多錢?”

等進城拿了銀子,阿南便去街上買了一堆日用的大件小件,外加一條十斤的棉被,然後直奔城內最大的米麵店。

把銀子往櫃台上一丟,她吩咐掌櫃的簽個契:“每五天給我送一袋米麵去郊外,搭點時蔬雞蛋什麽,記得風雨無阻,先送三個月。這些銀子算預付,多退少補。”

畢竟,卞存安那病懨懨的模樣,讓他隔三差五過去可以,但給卓晏搬送東西,估計夠嗆。

掌櫃的一看白花花的銀子,樂得合不攏嘴,忙不迭答應了。

阿南指了個身強力壯的夥計,讓他扛起東西跟自己先跑一趟,熟悉一下路徑。

沿著荒道往卓壽墓前走,拐過個大土堆子時,忽然有個小孩慌慌張張從後方跑出來,差點和阿南撞個滿懷。

眼看他就要摔個屁股蹲,阿南趕緊扶住他,一看這髒兮兮的小孩,破舊褲腳下一雙凍得滿是血口子的光腿,臉上還帶著鞭抽的血痕,正是當日被官兵抽打驅趕,然後被梁壘救了的災民孩子。

她將他放下,問:“荒郊野外的,你跑這麽快幹嘛?”

“前麵……有個人快死了!”小孩嚇得不輕,指著卓壽的墓說道,“我看他噗通一下就摔倒了,和、和我爹一樣!”

阿南心下一驚,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卓壽墓前一看,空****的,並無任何人在。

她又立即鑽到茅廬內看去,才鬆了一口氣。

隻見卓晏已經被一個婦人扶到了**,對方掐著他的人中,正在低聲輕喚他:“卓少爺?”

聽到阿南進來的聲音,她回頭看來,彼此都是愕然。

“梁舅媽?”阿南見對方竟是唐月娘,不由詫異,忙打了聲招呼。

唐月娘忙道:“南姑娘,我路過這裏,看到卓少暈倒在墓前了,所以扶他進來了。”

阿南過去看了看,還好卓晏隻是悲傷過度一時昏厥,應無大礙。

“沒事,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就好了,還好舅媽熱心。”阿南示意夥計把東西放下,見唐月娘伸手探著卓晏額頭,便問,“舅媽認識阿晏?”

唐月娘應了一聲:“之前卓少來過礦場,見過幾麵。”

阿南燒了點水,唐月娘用勺子舀著水,喂卓晏先喝兩口。

卓晏意識不清,嘴唇隻下意識蠕動著,而唐月娘的動作輕柔又妥帖,將他下巴捏開後略傾半口水,耐心地等待他吞咽下去後,再給他喂半口水,不緊不慢。

阿南見她這般細致,也放下了心,在旁邊坐下後,一抬眼看見他們的側麵,心口忽然微微一動。

這冬日陽光斜照進窗內,卓晏和唐月娘額頭眼鼻的輪廓被同一縷日光照亮,依稀竟有些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