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故國舊夢(4)
阿南覺得心裏有些古怪。唐月娘喂卓晏喝了半碗水,放下手道:“我給卓少煮點粥吧。”
可卓晏昏迷中吐著模糊的囈語,手下意識地緊抓著她的衣袖,不肯放開。
唐月娘想要掰開他的手,可低頭聽到他的聲音,身體忽然僵住了。
他叫的,反反複複是“爹、娘”兩個字。
唐月娘頓了頓,默然將他的手掖入被子。誰知卓晏不知做了什麽噩夢,猛地掙起,唐月娘猝不及防,身體一歪,肩膀撞在後方牆上,失聲痛叫了出來。
阿南忙伸手去扶她,對卓晏責怪道:“阿晏,你看你把舅媽都撞倒了。”
卓晏茫然坐起,看著唐月娘,迷迷糊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唐月娘忙捂住肩部,擺手道:“不妨事不妨事……”
“還說沒事,你看你都流血了。”阿南想查看下她的傷勢,唐月娘已撫住肩頭起身,強笑解釋道,“沒事沒事,剛撞上床沿了,揉幾下就好。”
“要不,我給你找個大夫瞧瞧?”
“不用不用,我們鄉下人,受點傷有什麽大不了。”她說著,見卓晏已經無事,便安慰了幾句,匆匆離開了。
目送她離開,阿南問卓晏:“你和梁舅媽認識?”
卓晏有些迷惘,想了想才知道她說的是唐月娘:“梁嬸子嗎?我們見過幾次麵。”
阿南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他見她有探究之意,便努力又想了想:“有幾次我去礦場辦事沒來得及吃飯,她借廚房給我做過兩次,她做的羊肉鹵子麵,味道挺好的。”
見他再搜刮不出其他印象,阿南便道:“這倒是,我也去她家蹭過飯,至今念念不忘。”
叮囑卓晏好好照顧自己後,阿南帶著廖素亭離開,一出門便低聲對他道:“找兩個利索點的兄弟,好好盯著唐月娘。”
“怎麽,她有問題?”
阿南揉著自己右臂的青腫處,道:“嗯,我昨日去梁家蹭飯時,她還手腳利索呢。我不信阿晏這個草棚能撞出這麽重的傷來。”
廖素亭立即道:“反正咱們人手足,幹脆也叫幾個人去礦場,包管她全家插翅難飛!”
阿南與他相視一笑:“那最好不過了。”
到了城郊,阿南又想起一事,對廖素亭一招手,打馬如飛拐去了北元的使者們被軟禁之處。
她懷揣三大營令信,自然是來去自如,守衛還親自陪她進內。
她卻並不召集人過來問話,隻在院中轉了一圈,見簷下曬著幾件婆子們的衣服,上手摸了摸有件青布褂子已經幹了,便取了下來。
旁邊正要過來收衣服的幾個婦人麵麵相覷,又不敢上來拿,隻能站著看。
阿南拿著衣服,問她們:“這衣服是你們的吧?”
有個老婦人點了點頭,遲疑道:“這……是我的。”
“好像已經曬幹了,我幫你疊好吧。”
說著,她便十分熟練地將衣袖攏在衣襟前,門襟朝下折好,背麵朝上,疊成整齊方正的一件,然後遞給對麵的婆子。
卻見對麵的婆子臉色都變了,慌忙抓過衣服,一句話都不說,先把衣服抖散了,然後將衣襟朝上,衣袖反折,重新疊了一遍,緊抱在懷中,似是怕阿南再搶去了。
阿南打量著那衣服,問:“怎麽了,是我疊得不好嗎?我覺得挺整齊的呀。”
阿婆瞪了她一眼,一臉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阿南卻朝她笑了,從懷中掏出塊碎銀子遞給她,道:“抱歉啊,大娘,我不太懂你們北元的規矩。是我這樣疊衣服有什麽不對嗎?”
婆子看著她手中的銀子,遲疑著不敢去接,旁邊的守衛喝了一聲:“問你話,你就從實回答!”
婆子唬了一跳,抖抖索索道:“是,我們北元的人,疊衣服可不能這樣疊……這衣襟向下折衣服,是指穿衣的人……已經死了!這是給死人整理遺物呢!”
阿南“啊”了一聲,忙將手中的銀子塞到她手中,說:“對不住對不住,我可真不知道是這樣的意思。大娘,這銀子您拿去買點紅布香燭去去晦氣,真是對不住了!”
那婆子雖然感覺自己觸了黴頭,但掂了掂她給的銀子,又覺得不虧,臉色也好看了起來。
阿南看向周圍的人,見之前做主答話的婦人正在人群中,便示意她隨自己到旁邊屋內坐下,問:“阿娘,前次驗屍時,我看王女身上的首飾大都還在身上?”
婦人神情愁苦,憔悴不堪,顯然王女失蹤、她又被軟禁在異鄉,一直寢食難安:“那必定是在身上的。隻是王女死得淒慘,我們當時也沒去點數過她的首飾……怎麽,難道王女的東西,在義莊被人偷盜走了?”
阿南沒有回答,隻將那個金翅鳥頸飾拿出來,展示在她的麵前:“近日有人撿到了這個東西,我看這金翅鳥的紋樣,似屬於你們北元王族。”
“正是!這東西是王女的頸飾啊!”婦人一下子便認了出來,忙道,“王女出事那天,她正戴著這個!”
“確是她的頸飾?”
“是的,我們北元的項圈,時興緊套於脖上。這金翅鳥正懸掛在鎖骨正中,領口鈕結之處。”婦人肯定道,“不信姑娘看一看,左邊翅膀上的綠鬆石紋路,依稀像朵五瓣花。”
阿南仔細查看,果然與她說的一樣。
她滿意地收好金翅鳥,道:“好,放心等待消息吧,相信你們很快便能得到自由,回歸北元了。”
阿南心情不錯,一路哼著小曲回驛站。路邊果子店時,還下馬買了各式糖果點心。
廖素亭幫她拎著大包小包,笑問:“南姑娘今日挺開心?”
阿南眉開眼笑道:“可不是麽,我心底幾個大疑團,現在已經解了大半,連帶著也扯出了後麵諸多內幕,現在啊……”
她雀躍地想,真想趕緊和阿琰分享自己的發現呢。
然而回到驛館,阿琰還沒回來。她在屋內無聊轉著圈,感覺心中有無數話要講,卻沒法和阿琰湊一起盡情聊個夠,快憋壞了。
最終她也隻能拎著糖果去廂房,找了正在查驗物證的楚元知:“今天麻煩楚先生啦,來,給你的謝禮。”
“啊,不用不用!我如今是神機營在編職官,朝廷差遣何須客氣。”楚元知口中推辭著,一邊早已飛快洗幹淨了手,摸出幾條裹滿糖霜的山楂糖嚐了嚐味道,眼睛眯了起來,“甜蜜微酸,璧兒肯定愛吃,那就多謝南姑娘了。”
阿南看破不說破,隻笑著朝他一伸手:“給我。”
沉浸在甜食中的楚元知怔了一下,才醒悟過來,立刻從桌上拿出一個紙包遞給她。
阿南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見裏麵果然是卓壽遺體上刮下的一小撮焦砂,便問:“這東西,和王女身上的相同嗎?”
“應該相同。”
“和殿下給你的那包呢?”
“這個對比過了,確實相同。”
“是什麽東西,你知道嗎?”阿南將它放遠一點,端詳著問,“不會和葛稚雅那個即燃蠟燒過後一樣,有毒吧?”
“怎麽可能,如今是西北寒冬,而即燃蠟要高溫才能燃燒,那東西在這邊沒用。”楚元知示意她盡可湊上去細細觀察,“這個是煆燒後的石頭,類似石灰。”
阿南有些失望:“隻是普通石灰?”
“類似。”楚元知往嘴巴裏塞著山楂糖,含糊道,“感覺比一般的石灰石疏鬆些,或許是煤塊煆燒後再燃燒後剩下的。”
“煤塊……卓壽和王女在身上揣煤塊幹嘛?”阿南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隻能將東西包好還給他,道,“要不,反正時間還早,咱們再去一趟義莊,看看王女的屍身?”
楚元知看看她又看看手中的山楂糖,臉上不由浮起“兩斤糖買我東奔西走”的委屈模樣。
“不讓你白跑,待會兒我買十斤八斤鬆子糖謝你!”
“不用不用,璧兒的臉傷能恢複,都得感謝你。再說糖吃多了又牙疼……”楚元知下意識捂了捂腮幫子,苦著臉道,“有個兩三斤也夠了。”
阿南撲哧一笑:“走吧!”
這回過去,義莊的老頭已認得他們了,立刻便將他們帶去了王女屍體前。
趁著楚元知刮取王女頸部和手上的砂灰,阿南取出金翅鳥,在王女的項圈上比了比。
項圈微有變形,下方的金鏈連接處也對上了,證明金翅鳥確是從上麵扯下來的無疑。
楚元知詫異問:“王女全身上下比這值錢的珠寶多得是,怎麽隻有這東西丟失了?”
阿南撓著下巴道:“是啊,我也是不得其解。”
畢竟,北元王女與瑙日布,走入凹地之後,隻有十數息的時間。
因為是冬天,王女內外穿著好幾層錦緞,若說她們二人憑這十數息的時間把裏外衣服換了個遍,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那……瑙日布扯掉這個金翅鳥,又偽裝跳井自盡,究竟是為什麽呢?
阿南慢慢地打馬往回走,一路坐在馬上沉吟,卻終究想不明白。
前方已到驛館,楚元知忽然下馬,快步走向門口。
阿南抬頭一看,原來金璧兒正站在門口張望,神情十分惶急。
“你怎麽站在風口?多冷啊。”楚元知將手中的糖遞給她,捏了捏她的衣服,看看薄厚。
“唉,顧不上了。”金璧兒惶急地拉著他的衣袖,對阿南道,“南姑娘,讓元知陪我去一趟礦上吧,我大舅他家裏……出了點事。”
“喔……”阿南心裏琢磨著,也確實該出事。
畢竟,昨晚梁鷺就在青蓮宗聚會中,而今日唐月娘也有傷在身。
如今他們一家是否知道自己已泄露行蹤,又準備如何應對呢?
阿南又忽然想起,昨晚情況太過緊急,她印象有些模糊——她和阿琰對付的那群青蓮宗教眾中,有沒有梁壘呢?
於是下意識的,她便脫口而出:“梁壘怎麽樣,受傷了嗎?”
金璧兒含淚錯愕看著她:“梁壘?他沒事啊,是舅母出事了。”
阿南訕笑著,看看黃昏天色又有些詫異:“舅媽?可我下午還看見她了呢!”
“就是剛剛來報的消息。”金璧兒眼圈一紅,眼淚撲簌簌就掉了下來,“如今他們一家人都下落不明了……”
“一家人?下落不明?”阿南眨眨眼,心道不得了不得了,她剛察覺了唐月娘的可疑之處,對方便做出應對了?
這般迅速冷靜的反應,令阿南一時十分佩服——她才僅僅去軟禁北元的院落走了走、給楚元知買了點糖、又跑了趟義莊,他們居然已全家遁逃?
“素亭,你快去找輛車。”阿南立即便道,“好歹我也蹭過舅媽幾頓飯,她出事了我得去瞧瞧。金姐姐,咱們一起走吧!”
阿南陪金璧兒坐車,楚元知和廖素亭騎馬,四人一起趕往礦區。
在車上,金璧兒一邊抹淚,一邊對阿南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舅母今日出去一趟,不知做錯了什麽事,一回來便被舅舅打了一頓。礦上人見舅母被打得奪門而出,趕緊過來拉架,誰知一錯眼,她人就不見了!”
阿南沒想到唐月娘居然遭遇家暴,眨了眨眼追問:“可你說,梁家全家都不見了?”
“眾人在附近沒找到舅母的蹤影,後來……在礦道入口找到了一隻鞋,被人認出是舅母的!”金璧兒含淚道,“南姑娘,我聽礦上的人說,其他地方的女人想不開了會投河,而礦場那邊沒河沒江的,有人想不開就鑽地下去,迷在裏麵,永遠也不會出來了!”
畢竟,大部分地下礦脈曲折複雜,而且很可能充斥瘴癘之氣,而且此時礦道內又正在澇塞之時,不熟悉的人進去隨時會被坍塌的礦道埋葬,從此再也不會在世間出現。
“這麽說……”阿南若有所思道,“為了搜尋唐月娘,梁老伯和梁壘都下去了?”
金璧兒點頭:“是,如今他們三人全下了地道,至今未見出來。礦上人心下都是不安,因此趕緊過來跟我們說了這事。”
阿南正沉吟著,騾車停下,已經到了礦場。
幾人匆匆進入礦場內,見幾個男人正站在棚下,口沫橫飛道:“別說了,必定是那野男人的事兒發了!我看啊,梁輝這個忘八是當定了!”
金璧兒迷茫地過去,正想詢問一下有沒有消息,誰知對方一看見他們,立即便散了,個個似怕被揪住詢問。
阿南料想是唐月娘塞銀子給男人的事泄露了,正要找人打聽,一眼便看見了劉五老婆。
她手裏拎著些雜物,正抹著眼淚往外走,想是來這邊收拾亡夫遺物。
阿南忙拉住她,慰問了下她丈夫的身後事,又打聽是怎麽回事。
那婦人本就與梁家有仇,一聽她提起梁家,當下咬牙切齒道:“姑娘,我上次說什麽來著,我男人明明看見唐月娘給外麵的野男人塞錢了,可大家都不信,說她看起來像個賢良婦人……現在你看吧,礦上那幾個在山東就與他們老相識出來證實了,她和梁輝居然是半路夫妻!你說這能有個真心誠意嗎?”
阿南心道,你好像也是二婚啊……不過人家現在跟自己說要緊事呢,她趕緊抓住重點詢問:“唐月娘還有前夫?可她看來約莫四旬,而兒子梁壘都十七八了,看來她的第一段婚姻該是很短了?”
“可不是麽!怪道之前有人說唐月娘有點順天周邊口音,你想那地兒兵匪那麽多,肯定是日子過不下去了唄,才改嫁去了外地!”婦人說著,往四下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又湊到她耳畔,說道,“聽說唐月娘一直沒提過之前那家人的事兒,大家就猜測啊,窮人家好不容易娶個老婆,就算丈夫死了也是婆家幹活的勞力啊,一個大活人沒了不得虧彩禮?唐月娘指定是自己跑的!可前麵那個與唐月娘才是明媒正娶,梁輝倒是後來的,到時那家告個官鬧個事什麽的,我看他們啊,一家子吃不了兜著走!”
廖素亭聽得津津有味,甚至摸出了一把瓜子給阿南,誰知阿南卻出了神,非但沒注意他的瓜子,反而在沉思中皺緊了眉頭。
等劉五的老婆走遠,廖素亭抬手在她麵前揮了揮:“南姑娘?”
阿南一抬手,興奮得差點將他手中的瓜子給飛撒出去:“二婚!前麵那家人會來鬧事!對啊!我怎麽沒想到呢?”
廖素亭攥緊瓜子,嘴角抽了抽:“南姑娘,你這很有點幸災樂禍的模樣啊……”
“這不叫幸災樂禍,這叫天助我也!”阿南顧不上與他解釋,轉頭就向礦道大步走去,探頭朝內看了又看,臉上的表情,似乎想將他們全家都從裏麵拖出來。
“南姑娘,你說……咱們可怎麽辦呢?”金璧兒走到她身後詢問,滿懷憂慮的聲音將她從興奮中拉了回來。
對哦,梁家是金璧兒的舅家,這事兒處理起來,可能還有些難辦……
抬頭見天色已入夜,阿南正與楚元知商議是不是先送金璧兒回驛館,一抬頭間,看見一彪人馬自沙漠中而來。
燈籠火把亮如白晝,照亮了這群衣甲鮮亮的整肅隊伍。
被簇擁於其中的人玄衣緊束,原本神情凝肅,但在看見她時,那眉梢唇角輕輕一揚,流露出難掩的溫柔。
阿南隻覺心口一陣激動,立即朝著他奔了過去。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阿琰,他可知道她憋了多少話要和他分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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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八卦,說小話,湊在一起呱唧呱唧呱唧一整天不嫌累~
阿琰:這是什麽戀愛模式?
阿南:這好像是閨蜜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