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幽冥九泉(3)
阿南抿唇抬手,一把拂開麵前銅片上的灰塵,下方依舊是光潔無一物的亮銅。
銅片下方石柱上,“羌笛何須怨楊柳”的字樣依舊存在。
她將自己的掌印狠狠按在上麵,留下清晰的紋路:“走,再來一次。”
傅準拉住她的衣袖,艱難道:“南姑娘,扶我一把……”
阿南想一把甩開他,可側頭看見他氣息急促嘴唇青紫的模樣,不由問:“你怎麽了?”
“玄霜……我真的該服用玄霜了……”他恍惚道,“我眼前全是重影,踏不出腳步……”
見他確是神誌不清的模樣,阿南隻能默然咬牙,將他拉住。
這一路兩人都很沉默,阿南走得很快,傅準走得磕磕絆絆,偶爾他虛弱說一聲:“南姑娘,等等我”,阿南會放緩一下腳步,但始終未曾看他,隻一直盯著前方的路。
死寂的地下洞穴中,隨著他們的腳步聲,壁上會偶爾落下些微黃土。手中的鬆明子已經光芒黯淡,洞壁之上絕無任何岔道洞口。
前方洞壁漸漸收窄,那熟悉的感覺讓阿南心下油然升起不詳的預感。
她急步走向前,在洞口處火把向下一照,眼前又出現了熟悉的洞穴,銅片靜靜托著被拂開過的塵土。
阿南再度躍下通道,低頭看向那張銅片。上麵被她拂開的地方,清晰地留著她的掌紋。
這世上筆跡、塗畫什麽都可以仿冒,但掌紋,每個人都不一樣,是絕不可能仿印的。
傅準精疲力竭,手腳並用爬下來,虛浮地問她:“南姑娘,你準備怎麽辦?”
“你看起來快死了。”阿南舉起鬆明子,看著他發青的臉色,說,“你在這兒等著吧,我再去探一次路,看看這究竟是個循環,還是個有人造了一模一樣的洞室。”
“南姑娘,你別拋下我……”傅準意識模糊,精神似有些錯亂,抬手想要抓住她。
阿南避開他的手,毫不留情道:“若這真的是個循環,那麽廖素亭他們也一定在其中兜圈。你留下來等著。他們要是回來了,你負責接應。”
傅準艱難喘息著,知道她不會帶上自己了,隻能靠在洞壁上,目光無神地望著她遠去。
阿南深呼吸了兩次,再次向著前方地道走去。
鬆明子快燃燒完了,將火光剝得隻剩指甲蓋大的一豆持續燃著。照著孤身一人,洞壁顯得更為逼仄可怖。
她取出臂環中的小刀,在地道中貼著牆壁慢慢走,以免自己在昏暗中錯過了難以察覺的岔道。
刀尖輕劃洞壁,些微黃土簌簌落下。
狹窄黑暗的地道,隨時可能熄滅的火光,靜得連刀尖的聲音都在隱約回響。
耳內滿是突突跳動的聲響,就像落入大海最深處一般——周身太過安靜了,以至於耳朵放大了身體內血脈的流動聲音,響在她耳畔。
在這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昏暗中,她的刀尖忽然輕微地一頓,被洞壁卡了一下。
阿南的手下意識地輕抬,刀尖便脫出了那一處障礙,又隨著她繼續往前。
阿南的腳步頓了一頓,退回兩三步,將刀子貼在壁上,輕微推向前。
在相同的地方,刀尖再次卡住。
阿南俯下頭,將火把略微撥亮些,查看洞壁的異常。
一條在昏暗中極難察覺的縫隙,隱藏在洞壁之上,向著上下延伸。
阿南定了定神,抬手將刀子插入那條縫隙中,往上下劃動。
那條縫隙貫穿了整個洞窟,筆直一如墨鬥所彈,將地道整齊地劃分為兩部分。隻是因為洞窟內部本就凹凸不平,又布滿塵土,所以極難察覺此處有條接縫。
阿南心底油然升起謎團破解的亮光。
她疾走幾步,拐過前麵那個彎,刀子迅速在壁上劃過,兩步之內便尋到了另一條筆直橫切過洞窟的縫隙,確定了她的想法。
唉,說來說去都是因為阿琰不在,不然的話,以他棋九步的能力,肯定早就發現了道路的變化。
心下既定,阿南的臉上也露出了輕快的模樣。她加快腳步,繼續持著刀子貼著洞壁往前,直至前方洞口變窄,她才收好刀子,故意放沉了腳步,從洞口中鑽出。
果不其然,傅準正委頓地靠著洞壁而坐,見阿南神情沉重地舉著快熄滅的火把從黑暗中出來,他張了張口,但尚未發聲,急促的呼吸便淹沒了他的話語。
阿南跳下洞口,走到他的身邊。他麵色微青,雙唇顫抖不已,那雙一向陰鷙的眼睛也變得濕潤恍惚,看向她時已經無法聚焦。
阿南遲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發現他額頭滾燙。
“看來我們真的要困在這兒了。”阿南在他身旁坐下,盯著黯淡火光,聲音略有波動,“鬆明子的油脂已經燒盡了,等到火光一滅,黑暗中更是摸不出去,必死無疑。”
“反正,沒有玄霜續命……我也會死。”傅準轉過頭凝視著火光下她依稀的剪影,昏沉恍惚的麵容上忽然綻開笑意,一向陰陽怪氣的語氣竟帶上了些溫柔,“可,我覺得這樣也不錯……畢竟整個世上除了南姑娘,還有誰配與我死在一處呢?”
“要死你自己死,我還有大把美好時光。”阿南冷哼一聲,懶得消耗自己不多的精力來搭理他。
而他喘息甚重,話語中帶著些異樣的興致:“不管如何,以後咱們成了鬼,就在這裏彼此相伴了。”
阿南問:“反正你活不長了,不如跟我說說,照影鬼域中究竟是什麽意思?”
傅準眯起眼打量著她,語氣恍**:“都到這絕境了,你……還惦念這個?”
“以前葛稚雅對我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我不懂是什麽意思,但現在陷入絕境,才懂了……未曾知曉謎團便撒手,我不甘心。”阿南歎了口氣道,“更何況,你祖母的陣法不是都會留下可破解的陣眼嗎?或許我們在這裏是等死,到了那邊反倒有一線生機呢?”
傅準沉默盯著她許久,直到火把的光在他臉上一跳,他迷蒙的眼中終於露出一絲清明:“南姑娘,你知道嗎……沒有玄霜,我真的會死……閣內的叛徒,他們殺了我爹娘,把我沉了海,我在海裏窒息了很久,雖然活下來了,可是我從此以後……不吃玄霜我會全身抽搐,會昏迷僵硬,會死……”
阿南沒料到他竟會在此時對自己示弱,不由問:“是癲癇嗎?”
他沒有回答,隻緊緊揪著她的衣袖,哀求地望著她。
若真是這樣,他萬一發作,沒有了藥物,可能真的會死。阿南默然抿唇,避開他的目光,說:“那我幫你找找吧。”
她手中的火把照著地上,看了一圈後一無所獲,又無奈回頭看他:“沒有,你不會丟在路上了吧?”
他死死盯著她,許久,他呼吸與瞳孔一起收縮,整張臉都扭曲起來,聲音也越發模糊:“南姑娘……你聽到了嗎?”
阿南照著四周,在一片死寂中遲疑地問:“什麽?”
“我娘的聲音,她教我唱的童謠……我娘說,它叫青蓮盛放曲……”
“青蓮盛放曲?”阿南心口一動,不由俯身貼近他。
“十二蓮葉取第九,九品蓮葉取第六,十品蓮葉取第八,十二蓮葉複取九,九品蓮葉取第六……”
他含糊低吟著,阿南等待著後麵的話,他的聲音卻已漸漸弱了下去,身體抽搐著陷入了昏迷。
阿南急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臉:“喂……念完再睡!”
他臉頰滾燙,身體微微抽搐,顯然沒死,但阿南探著他那急促灼熱的鼻息,覺得他離死也不遠了。
她抬頭看向壁上排列的洞窟,數了一下,發現剛剛有青蓮機關的,果然是十二洞窟中左數第九個。
她起身以臂環小刀在土壁上刻下了“司南入洞探路”六字,以備廖素亭他們萬一重返時可以知道下落。
收回小刀,她低頭看看昏迷的傅準,見他身上肌肉無意識地顫抖抽搐,看來瀕臨死亡,遲疑了一下,還是帶上了他。
艱難地將他搡上了高處洞窟,阿南半扛半扶著他重新回到那朵烏沉沉的青蓮前,看到洞壁左右正是九個岔洞,她便左數了第六個,帶他走了進去。
傅準身軀清瘦,可畢竟是個男人,阿南左手持火把,右手抓住他左胳膊,勉強以肩膀扛住他,拖著他前行。
洞內複雜無比,一條條交錯蔓延的洞窟,如同一張連通的大網。到了第三重岔道口,果然是十個洞窟,她選了第八個進去。
等走到第四重岔洞口,阿南正要帶著傅準進入第九個洞口時,迷迷糊糊伏在她身上的他卻開了口,聲如囈語:“走第八。”
阿南錯愕地瞥了他一眼,回過神來,怒問:“要是不帶上你,我就得按照錯誤的走下去,死在裏麵了?”
傅準沒回答,隻望著她灼亮的雙眼,低低問:“那你為什麽……要帶上我?”
阿南毫不遲疑:“出事了把你當墊背!”
他亦不帶半分猶豫:“別說墊背,就算為你死了……我也是心甘如飴。”
阿南氣憤中哪會搭理他的胡言亂語,喘過幾口氣休息一下,繼續向前。
地道蜿蜒曲折,他們高高低低走著,傅準模模糊糊指點著,兩人逐漸走向了洞窟深處。
火把即將燃燒殆盡,隻勉強維持著一點光亮。
趴在她身上的傅準借著黯淡火光,側頭望著她。在山洞中奔波來去,她早已疲憊不堪,額頭沁著細汗,腳步略帶踉蹌。
唯有那雙比常人都要深黑的眼睛中,火光爍爍跳動,顯得更為灼亮。
他靠在她的肩上,耳語般低微地問:“阿南,還記得我們相遇時的情形嗎……”
阿南斜他一眼,沒搭理他。
他口氣溫柔恍惚,仿若午夜夢回,尚未清醒:“那時候,你受了重傷,也是這般絕望的境地……可我真喜歡你這般模樣,每次我閉上眼都似在麵前,困獸猶鬥,永不言敗……萬死不悔。”
阿南抬起手肘狠狠撞他:“你再給我提個死字試試!”
被她撞得艱難咳嗽,傅準又艱難笑了出來:“你說……要是我們一直這樣,你扶著我,我靠著你,在這黑暗中慢慢走下去……就算永遠走不到終點,是不是也不錯?”
“閉嘴!”阿南唾棄道,“你才走不到終點!”
他笑著閉嘴,靠在她的身上,任由她帶自己趔趄地走。
麵前的路忽然亮了起來。阿南詫異抬眼,火把微弱光芒下,眼前已不再是黑洞洞的洞窟,而是雲母叢生的洞窟。
雲母瑩潤晶亮,五彩生暈,在火光下反射出團團簇簇的燦爛光彩。
走了這麽久,阿南本已力竭,但此刻不知哪來的力氣,帶著傅準便加快了腳步。
麵前是個高大洞窟,洞壁上綴滿了方片狀的七彩雲母,在火光下發著迷眼炫光。
洞窟後方是一扇青石對開大門,對照朱聿恒理出的地圖,應當可以連通魔鬼城。隻可惜那邊通道已被亂石堵塞,無法進入。
而在洞窟正前方,壁上出現了兩條黑洞洞的岔道,正如一對骷髏的黑眼,在凝視他們。
岔道正中的雲母壁上,淺淺刻著一行字——
今日方知我是我。
字跡刻得很淺,又散亂潦草,寫到最後一筆時,似乎因為力竭,長長的一筆從雲母上拖下去,像一縷歎息墜入無聲無息的黑暗。
雖然淩亂,但阿南還是可以看出,這是傅靈焰的筆跡。
“今日方知我是我……”阿南低低念著這一句,看著那絕望的筆跡,隻覺得其中有說不出的悲涼之意。
一口氣憋到這裏,傅準終於徹底失去了力氣,他倚靠著雲母洞壁緩緩滑下,跌坐在地,低聲道:“好了,這就是你要尋找的照影陣……我們隻能走到這裏了。”
阿南沒搭理他,抬手撫摸著傅靈焰刻下的字跡,問:“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傅準委頓於地,斷斷續續解釋道:“這是魯智深當年於六和塔寫下的偈語。他一世英雄,轟轟烈烈……直到臨死那一刻,聽到錢塘潮信來……才終究通明頓悟,坐化而去……”
肺部似在灼燒,他喘息著,給她念了那首偈語。
平生不修善果,隻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裏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阿南聽著,抬眼看著絢爛雲母中的那行字,喃喃問:“可傅靈焰一生縱橫天下,快意無敵,哪有金繩玉鎖捆著她啊?”
傅準語帶嘲諷:“那你以為,她為何要……大徹大悟,與龍鳳帝決裂,出走海外?”
阿南張口正想反駁,腦中卻忽然閃過一道亮光,想起了傅靈焰那封訣別信。
今番留信,與君永訣……千秋萬載,永不複來。
無敵於世的傅靈焰,為了韓淩兒而成為姬貴妃、成為關先生,可她自己呢?
她又是如何尋到自己,決絕斬斷一切,遠赴海外的?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傅準捂著心口,氣若遊絲的聲音在這洞中隱隱回**,如同魔咒:“其實也很簡單……要打動這世上的男人,往往需要的是富貴名利,可如果麵對的是女人……”
阿南沒說話,隻覺心下一陣微寒,盯著那行字抿緊了雙唇。
“喔……我差點忘了,南姑娘也是過來人,見識過馴鷹手段的……”傅準那嘲譏的笑太過用力,引得喘息更急,“金繩玉鎖,為情所困……我祖母浴血刀叢,為心上人打下韓宋大好江山,而南姑娘也不遑多讓,無論是戰四海還是破陣法,比諸葛嘉的鷹可好用多了……”
“閉嘴!”阿南被戳中傷疤,聲音冰冷。
傅準沒有閉嘴,暈眩讓他靠在洞壁上,急促地用力呼吸著,卻還艱難擠出惡狠狠的話:“哦,說不定不懂……畢竟剛撞了南牆,現在又要撞北牆呢……”
阿南不願再與他說下去,霍然起身,去探索雲母壁上的機關。
可,許是地下太過幽閉,她腦中一片混亂轟鳴,來來回回的隻有“馴鷹”二字在回**。
讓傅靈焰付出了一生的韓淩兒……
讓她苦練十年終得相隨的公子……
讓她出生入死甘願相伴的阿琰……
明知她殺人不眨眼,第一次見麵便差點死於她手下,他卻願賭服輸,頂著宋言紀的名,一直跟隨她……
她救走公子後,本應對她恨之入骨的他,卻很快便與她再度合作,直接抹平了她犯下的大罪……
他身為皇太孫,卻對她一個女海匪關懷備至,嗬護有加到了事無巨細的地步……
在夢裏,她與傅靈焰合二為一,一模一樣的墜落……
太過煩亂嘈雜的往昔,一幕幕在腦中閃現,讓她心口湧起前所未有的恐懼慌亂,難以自抑地抬起臂環,狠狠砸在雲母之上。
飛迸的細碎晶亮直噴她的麵頰,她狠狠側臉避開,看到了傅準臉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猛然覺得心口騰起怒火。
中計了,這是傅準別有用心的挑撥,用心險惡的離間!
那是阿琰啊……是拙巧閣天平陣中,用自己身體承托起她身軀的阿琰;是水道機關中,生死瞬息間奮不顧身向她奔來的阿琰;是青蓮宗圍攻時,孤身匹馬來迎接她的阿琰……
這世上,哪有人會為了馴鷹,這般不惜生死,賭命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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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兩天阿琰沒出場,但是,
他還出現在對話中,浮現在情節裏,活在阿南心中……
朱朱(氣急敗壞):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