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幽冥九泉(4)
冷冷瞪了傅準一眼,阿南將所有一切狠狠撇出腦海,一咬牙再不思索,回過頭去,收斂所有心神去查看洞內結構。
傅靈焰所刻的字跡下,一左一右兩條通道相對向前延伸。這兩條道路都開辟在滿是雲母的洞壁之上,高度、深度、弧度一般無二,甚至連地上雲母雕鏤拚接的青蓮也是一模一樣。
“都一樣的,兩條道同起同歸……最終都匯聚於一條路上。”身後傳來傅準有氣無力的聲音,似在看她好戲。
因為洞道彎曲,阿南在洞口看不到後方的景象,略一思忖,她投石問路,掰了一塊三四斤重的雲母,順著地道上的青蓮滾去。
地上的雲母青蓮一受到壓力,輕微的嗤嗤聲立即響起。
黯淡火光下,機關發動隻在須臾。阿南並未看清那是什麽,隻覺得像一層層雲影渡過,又似條條雨絲掠過,在這雲母洞中如虛幻薄影,片刻間飄移消漸。
被她拋進去的雲母滾到洞壁,安然無恙。
這如霧如雨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阿南不得其解,再度掰下一塊雲母,撕下一片布捆住。她將火把上的灰燼敲了敲,在亮起來的光芒下,拉住布條將雲母遠遠甩入洞內深處。
密密匝匝的光影應聲而出,蒙蒙白氣籠罩了洞窟。
這一次,阿南終於看出,那是四壁雲母縫隙間噴射出來的水汽。
雲母極為穩定,無論遇上什麽都能不腐不朽。可包裹它的布條卻在遇到水汽後迅速焦黑消融,化為灰燼而去。
就算阿南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是悚然而驚。
這東西,比青蓮宗總壇那些毒汞可怕多了。一是見效快,二是四麵八方覆蓋,根本無處躲避。
她抬頭觀察洞壁,企圖找出藏在雲母後的機括。
“南姑娘,別白費心機了……”傅準呼吸不暢,聲音彷如從喉口硬擠出,“你破解不了的,隻能規規矩矩來。”
“什麽規矩?”阿南冷笑,“這東西我看主要就是綠礬油吧?我就不信,這小小的洞壁能存多少毒水?人多勢眾齊力搗破了不就行了?”
傅準笑容嘲譏:“南姑娘未免太天真了……九玄門最擅借山河地勢為陣、以陰陽乾坤為法,你猜猜……為何照影陣會在肅州地下,連通礦脈?”
阿南哪能不懂他的意思,可思索許久,臉色微變,不得不勉強道:“因為這地下,盛產毒水的主要成分,綠礬。”
“綠礬轉為綠礬油,隻需要借噴火石之類能爆燃的礦物,加一個簡單的煆燒機關而已……你猜猜,這地下有多少綠礬礦,你又能有多少人來填這個洞窟?再說了,填滿了,你又怎麽過去呢?”
阿南悻悻地轉頭,看向兩個洞壁間隱約的空隙。
相同的通道,相同的青蓮踏步,相同的白霧彌散。
“照影……”阿南一揚眉,終於知道了這兩個字的用意,“這就是這陣法的規矩?必須要兩個心靈相通又能力同樣超脫之人,彼此默契相互配合,兩邊力量徹底均衡,才能維持機關不被觸發,穿過這條通道,到達陣心。”
傅準喘息讚歎道:“不愧是南姑娘,一眼便看出了關竅。”
阿南立即明白了他為什麽會讓薛氏兄妹過來:“雙胞胎應該是這世間配合最為默契之人,若說這世上能破掉這個照影陣法的,可能也隻有兩位薛堂主了。”
“是啊,除此之外不作他人想……可就算薛家兄妹破了陣,又有何意義?”傅準虛軟地靠坐在壁上,露出森冷的笑意,“多四個月的心理安慰而已。”
阿南心口陡然升起疑懼:“什麽意思?”
傅準抬眼朝她張了張嘴巴,可擠出來的話語低啞,根本聽不清。
阿南下意識俯身貼近一點。
她聽到傅準的聲音,如同魔咒縈繞在她耳畔:“你活不了,他也不過比你多活四個月,你急什麽呢?”
阿南心口劇烈一跳,而傅準滾燙的手已握住了她:“阿南,你盜走我的玄霜,寧可我死,也不肯憐惜我……還假意裝作尋不到出路,誘我帶你破解地圖來到這裏……你這樣,對得起我嗎?”
阿南猛然醒悟,立即抽回手掌,撤身疾退。
但,雲母繚亂的光芒中,傅準已抬起了手。
青碧雲母的光芒驟然一收,黯淡火把的最後一絲光線熄滅。
四肢陡然擰轉彎折,手肘與膕窩同時劇痛,她如一具提線木偶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便僵硬跌倒在黑暗之中。
在手足的抽搐劇痛中,她聽到衣衫輕微的窸窣聲,是傅準慢慢地接近了她,摸索到了痛苦蜷縮的她。
“你故意砸在我身上,不就是為了趁機盜走我的玄霜嗎?我說我會死,你都不肯給我,阿南,你對我實在太狠心了。要不是我凡事多留一手,身上另有備用的,你怕是已經弄死我了……不過,也怪不得你,畢竟我對你也不見得好。”傅準在她耳畔低語,如蛇信輕纏,“事已至此,你安心去吧……或許我會帶你回拙巧閣,讓你像吉祥天一樣,永遠活在最絢爛美好的時刻……”
阿南咬緊牙關,強捱四肢的劇痛,從牙縫間狠狠擠出幾個字:“我死也……不會死在你身邊!”
他笑了出來,低低道:“事到如今,你是不是有些後悔呢?若是當初,你被我廢了手腳後乖乖留下,何至於兜兜轉轉至此,生出這麽多事端呢?”
四肢傳來的劇痛讓阿南全身冷汗,濕透了衣衫。
一想到要被傅準活生生拖進死亡中,她頓覺毛骨悚然。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她一個翻滾,將他狠狠撞飛,脫離了他的掌控,向後縮去。
後背抵上洞壁,她猛然抬手護住心口,才發現自己的四肢並沒有再度折斷。
強忍劇痛,她撫摸上自己的臂彎與膕彎。
沒有任何傷口,這令全身冷汗涔涔的疼痛,仿佛隻是一個看不見的幽靈,附著在她的關節舊傷處。
就和上次在玉門關水道中一樣,隻是現在痛楚更為劇烈。
她腦中驟然閃過一個可怕念頭,隻覺得恐怖至極。
可還未等她思索,心口已然一顫,與四肢一般的劇痛傳來,如硬生生往她體內鑽進去的附骨之疽,正一分一分地侵占她的生命。
她全身顫抖癱在地上,用盡最後的力量,竭力擠出幾個字:“這……不是萬象!”
黑暗中傅準的腳步聲恍惚接近,俯身靠近了她:“是什麽,重要嗎?”
“不知道謎底,我死也不會瞑目!”阿南趴在地上,竭力嘶吼,“告訴我,為何阿琰隻剩四個月?”
傅準沒想到這種瀕死關頭,她居然還隻顧著朱聿恒,紊亂的氣息中顯出一絲燥怒,冷冷道:“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瞞得過別人,怎麽可能瞞得過我?”
見他果然知曉此事,阿南又問:“就算這個陣法此時發動,他身上又要爆損一條經脈,可奇經八脈也還剩下三條,一條兩個月,他理應還有半年時間,你為何說隻剩四個月!”
“喔……”傅準捂嘴咳嗽,冷冷道,“可能是我算錯了。”
“你說謊!”阿南仿佛忘了自己是待宰的羔羊,嘶聲逼問他,“我問你,為什麽你祖母的手劄裏隻有七個陣法,為什麽我們在青蓮燈映照出的地圖上,找不到第八個標記?山河社稷圖究竟是如何種到阿琰身上的,誰種的,為什麽?”
“別問了,安安心心赴死不好嗎……”傅準聽若不聞,手指緩緩下移,順著她的下巴、脖頸、鎖骨,一直向心口而去,“一下就好,很快的……”
她趴在地上,用盡最後的力量,厲聲道:“傅準,你若殺我,拙巧閣定片瓦不存!”
抵在她胸口的指尖停了下來。本應在倏忽間釋放的萬象,被傅準遲疑收住。
他嗓音波動:“難道說,這是你們設下的……”
話音未落,黑暗中劇震已響起。
整個洞穴劇烈震**,火光迸射中雲母飛散如雪,被驟然而來的光芒照亮。
位於洞窟後方的石門,在火藥衝擊下猛然被掀翻。
火光洞明的瞬間,一條朱衣身影迅捷躍入,激起散碎的雲母如萬千轉蓬,亂舞在他身側。
大片黑暗中,唯有他的身影被泄下的火光照亮,凜然超卓,攝人心魄,大步向他們而來。
傅準微眯起雙眼,看著自入口處威勢赫赫降臨的皇太孫殿下,再看向麵前的阿南,心下頓時明了——
這對凶煞,怕是早就通好氣了。她負責在下麵套取他的秘密,於準確地點觸動機括;而他帶著墨長澤在上方,借“兼愛”查探動靜定位到此,一舉爆破到陣法中心。
傅準那雙蒼白清瘦的手下意識地微屈,似是要最後控製住些什麽。
命若懸絲的阿南就在他不遠處,隻要他的手指微動,立即便可以攫走她的性命。
“阿南!”
一眼看出傅準要做什麽,朱聿恒急奔向蜷縮於地的阿南。
爆炸餘震猶在,他便疾衝入內,腳步竟有些趔趄。
幾步來到蜷縮於地的阿南前,他俯身將她一把抱起,攏在懷中,急切地查看她的情況。
傅準死死盯著這對緊緊相擁的人,終究冷笑了一聲,緩緩垂下了手。
而阿南在朱聿恒的懷中勉強抬了抬手,四肢猶在抽搐,喉口一個字也擠不出來,隻朝他扯了扯唇角,示意沒事。
見她身上並無傷勢,朱聿恒又以掌心輕觸她的額頭,見沒有異常,才鬆了一口氣。
而韋杭之緊隨朱聿恒身後,用“你又折騰我們殿下”的眼神看著阿南,滿臉鬱悶。
阿南有氣無力地翻他們一個白眼,想爭點氣推開阿琰。
可一來全身像被抽了筋一樣脫力,二來他把她抱得那麽緊,她根本脫不出他的懷抱,幹脆自暴自棄地朝朱聿恒勾勾手指,示意他低下頭來,把耳朵湊到自己唇邊。
“傅準……知道山河社稷圖。”
朱聿恒默然點頭,倒也沒有太過驚訝,隻瞥了傅準一眼。
不知是裝的,還是玄霜服得晚了些,他如今奄奄一息靠在牆壁上,麵色灰敗,睫毛微顫。
朱聿恒不再管他,隻緊緊地握著阿南的手臂,整個身體緩緩前傾,便跌靠在了她的身上。
旁邊的人都以為他是太過緊張脫力了,才緊緊靠在阿南身上,雖覺這行為有些不妥,但也都默默轉開臉,假裝沒看到。
隻有阿南聽到了他在自己耳畔強壓痛楚的喘息聲,心下不由掠過一陣恐慌,忙問:“阿琰……你怎麽了?”
他伏在她的肩上,竭力從牙關中擠出幾個字:“阿南,我……身上血脈動了,有點脫力。”
他微顫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讓她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麽。
難怪他剛剛奔向她時,腳步帶著趔趄。
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是發作了,還是與前次一樣有了感應?
阿南強忍四肢的疼痛,以顫抖的手撐住他的身軀,借他的肩膀擋住他人目光,扯開他領口看了下去。
是舊的血脈在猙獰跳動,與前次在玉門關一樣。
難道說,是距離這個陣法太近了,導致山河社稷圖受了影響?
阿南的手指顫抖地撫上自己臂彎的舊傷,目光忍不住看向旁邊的傅準。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半睜半合的目光略略一轉,向她看來。
剛剛還要將她置於死地的這個男人,此時瞧著她的眼神不可謂不溫柔,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
隻是阿南覺得那笑容詭譎極了,當日曾短暫閃過她心口的莫名不安,又再次湧現。
是巧合嗎……
阿琰的山河社稷圖,與她身上的舊傷,不偏不倚,再度同時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