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鬼域照影(1)
“杭之,”阿南擁著朱聿恒,抬頭喚了韋杭之一聲,“你先帶人退出去,我與提督大人……有事要與傅閣主商議。”
韋杭之躊躇地看向朱聿恒,隻覺殿下與阿南這當眾依偎的模樣不太對勁,但見背對著他的朱聿恒也抬起手,示意他退下,才猶豫轉身,帶著眾人一起出外,還將炸出了缺口的青石門也扶了起來。
洞內隻剩了虛弱的三人,鬆明子照得周身雲母青碧炫紫,迷離詭異。
局勢危急,阿南也不客氣,強忍四肢傷痛,單刀直入便問傅準:“傅閣主,殿下身負山河社稷圖之事,不知你是如何知曉的?”
傅準撫胸調息,道:“我舅舅亦遭此等惡法纏身,我對此事豈能不關注?再者皇太孫殿下若有不豫,總有萬民關注,結合起來推測,我想該是如此了。”
他說的話也算在理,朱聿恒慢慢地緩過一口氣來,艱難地挺直身軀,靠在雲母壁上熬忍自己血脈的劇痛,聲音低啞:“既然這樣,你可知我為何在此時發病?”
“此處距離陣眼不遠,再者南姑娘適才為了給殿下發送信號,曾經引動過陣法,可能陣心的母玉因此受震,才引動了殿下身上的血脈應聲而動。”傅準氣息還是不穩,神情卻已自若,“殿下可以再想想,比如在破其他陣法時,是不是也曾被影響過?”
阿南緊盯著傅準,一字一頓道:“可在玉門關水道,山河社稷圖也發作過一次。”
“當時情形如此緊急,殿下於瞬息間冒險止住巨大機括,就算身上沒有山河社稷圖,也會有所損傷,觸動筋脈舊傷更是情理之中。”傅準淡淡道,“又或許,那處陣法亦是我祖母所設,與地下陣法隱隱有牽連,因此而觸動也不一定。”
他的解釋滴水不漏,聽起來甚有道理。
朱聿恒又問:“傅閣主,你與阿南同行探陣,本應互幫互助,為何在如此情境之下,欲行殺害同伴之事?”
傅準輕撫胸口,神情淡淡地望著阿南:“正因為如此情境,我以為自己活不了了,所以我得帶走她,好對死在她手下的拙巧閣兄弟有個交代。”
見他理直氣壯,阿南冷笑:“你奉朝廷旨意,不想著破陣,隻想著我與你閣中的私怨?”
“誰叫我出身江湖,慣用江湖手段行事呢?”傅準撣去衣上沾染的雲母碎片,唇角竟還有一絲笑意,“實不相瞞,聖上與太子曾囑咐過我,一切以社稷百姓與殿下安危為重,隻要於殿下有利,不惜一切,無需顧忌。適才我本以為今日要死於此處,覺得南姑娘這樣的女海盜,出身匪窩,又與海客亂黨有眾多糾葛,留在殿下身邊總是個禍害,還是及早清除掉為好。”
阿南冷笑一聲:“傅閣主如此忠君愛國,卻怎麽明明對這地下陣法了如指掌,卻還一直瞞著殿下不肯指明,害得這麽多人四處勞頓,身陷險境?”
“我所知的一切,早已清楚明白告知殿下了,包括地圖、手劄等一應物事也都交於你們看過。下方的密道口訣,是我小時候母親教的,可沒到這裏之前,我從未曾將二者聯係起來,隻是在進洞後看到麵前剛好是十二個洞窟,形狀一如荷葉,才偶爾想起了記憶中的歌謠,供你嚐試。”搖動的火光之下,傅準神情比口氣更雲淡風輕,“至於照影,我心下有這個猜測,但畢竟隻聽過傳說沒有確證,沒有把握的事情我自然也不會特意提出,隻提前帶了薛氏兄妹過來,以免萬一我猜對了,不至於貽誤大事。”
阿南揉著自己的關節,感受著體內尚未消除的抽痛,因為他滴水不漏的回答,隻覺得一陣無處發泄的鬱悶。
洞內陷入短暫的沉默,最終是朱聿恒轉了話題,道:“既然如今險境已過,還望傅閣主以後謹慎行事,別再行此內訌爭鬥之事。”
“多謝殿下提點,在下謹記於心。”他似笑非笑地望著阿南,道,“還望南姑娘也不計前嫌,隻要你並無異心,以後咱們就共同進退,融洽相處。”
一股惡心勁兒直衝天靈蓋,阿南狠狠剜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沒搭理。
傅準沒有提他們兩人串通好騙自己陣法路徑的事情,他們也沒有提他暗懷鬼祟之事。
畢竟,如今至為重要的是擺在麵前的照影陣,其他一應事宜,都隻能推後再說。
具體地點既已找到,眾人開始商議破陣之事。
“看這兩條道路傾斜延伸的弧度,裏麵大概率便是手劄上那條形如青蓮的道路了。”眾人研究著地圖,探討左右兩邊如何配合。
向來簡單利落、人狠話不多的諸葛嘉問:“不如直接排布炸藥,毀掉地道中的機括,不就成了?”
墨長澤苦笑道:“諸葛提督,問題咱們不知道這洞窟四周究竟有多少毒水,到時候淹沒了我們還是小事,毀了裏麵陣法,如何是好?”
種種商議無果,最終,還是薛氏兄妹穿上一色的薄鐵甲加頭盔,站在了陣法入口處,決定先進去探一探陣。
薛瀅光畢竟是女子,身高體重自然都與哥哥薛澄光不同,為了均衡兩邊的力量,她所穿的快靴墊了厚跟,又在身上綁了鉛塊,做好了充分準備。
雖有簡單的青蓮地圖,但具體情況及陣法中心究竟如何,則無人知曉了。
韋杭之見殿下麵容有些蒼白,便請示他是否要先出洞歇息。朱聿恒輕聲詢問阿南,她搖搖頭,看著洞壁上傅靈焰所刻的“今日方知我是我”七字,說道:“我留下來看看。畢竟,這樣的場麵也算難得。”
韋杭之無奈,隻能命人出去取了軟墊,又帶了飲食下來。
薛氏兄妹準備完畢,兩人分站左右洞窟之前,對望一眼,一點頭後齊齊躍出。
兩條身形同時拔地而起,足尖在下方地上借力,半空中一個向左一個向右略微旋身,手臂揮出借力,兩隻腳同時踏在第一朵雲母青蓮之上,身體微微一晃,同時站定。
這全副武裝依舊利落整齊的動作,讓眾人都暗暗在心裏讚了一聲好。
四下無聲無息,顯然他們兩人這如同臨鏡相照的動作穩穩均衡住了兩邊機關的力量,並未觸發任何危機。
薛澄光隔著洞壁的間隙朝妹妹一揚手:“走!”
雙胞胎心有靈犀,話音未落,兩人又同時躍出,向著斜前方的另一朵青蓮掠去。
足尖甫一落地,在薛澄光另一聲呼喚中,兩人又是再掠而起,兩個起落間,身影已經被曲折的洞壁擋住,不見了蹤跡。
阿南握著水壺,盯著洞口,神情凝重。
前方洞窟向左右兩邊分岔而開,兩人相隔甚遠,已無法看到彼此動作,彼此呼喝的聲音也難以傳遞,隻能寄希望於雙胞胎的心靈相通讓兩人動作始終保持一致。
等待在洞窟外的人並不少,可誰也沒說話,靜得落針可聞。
一片寂靜中,忽然腳下一震,眾人尚未回過神,隻聽得“沙沙”聲響,上方無聲無息落下了大片的沙土來。
阿南立即抓住朱聿恒的手,與他一起站了起來。
未等他們站穩,伴隨著隆隆聲響,照影雙洞中,白色的水霧如一縷雲氣疾翻出來,從洞內至外直衝而出,追趕著前麵趔趄向外奔逃的一條身影——
是薛瀅光。
全身盔甲也總有縫隙,毒水應當是已經滲入內部,此時悶在裏麵雖看不見情形,但滴滴血水淌了一路,讓她急亂地往外衝去。
而另一邊的洞窟中,卻並不見薛澄光的影子,沒有了雙邊平衡力的壓製,她足踏之處青蓮亂翻,水霧雲氣更顯凶猛。
她左撲右閃想要躲避之際,一縷水光直撲她的麵門。她下意識抬手捂臉,護住自己眼睛,在悶哼聲中,劇痛讓她立即甩手,身體脫力後仰,眼看整個人就要被上方噴瀉的毒水覆蓋。
阿南手中流光疾飛,早已勾住她的衣襟,將後仰的她拉了回來。
與此同時,後方另一條道中的薛澄光也從裏麵左閃右避地撞出。他頭盔已失,模樣比妹妹更為可怖,頭發已被消融了大半,總是笑嘻嘻的麵容上早已皮開肉綻,成了個血人。
見他倉皇竄出,腳步亂踏,眾人立即大吼:“薛堂主,止步!”
隻因他的腳下,便是與薛瀅光相對的那一朵青蓮。
薛瀅光已被阿南扯住,他踩住這邊青蓮,應當可以無虞。
可薛澄光如今身受重傷,倉皇之中,哪裏聽得到眾人的呼喝,隻下意識地繼續往前衝,企圖脫出重圍。
正在他膝蓋微曲、腳掌用力之時,上抬的身軀忽然硬生生頓住,不知怎麽的忽然消去了前撲的勢頭。
薛澄光的腳頓在了那朵青蓮之上。他畢竟也是機關高手,雖然全身血肉正在被毒水消融,但隻這一頓便察覺到了洞內機括的異樣,穩住身軀看到了另一邊被阿南拉扯住的妹妹。
雙方終於再度相對站立在了雙邊青蓮之上,穩住了機關的均衡,讓洞內恢複了平靜。
眾人都出了一口氣,這才思索起薛澄光為何忽然停住。
阿南鬆開了薛瀅光,控製流光回到自己手中,不動聲色地瞥了傅準一眼。
朱聿恒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傅準的手。
那雙蒼白清臒的手五指微張,指尖上似有幾點微光在火光下閃爍,但隨即他的手指一收,一切便消弭於此時的靜寂中,無形無聲。
朱聿恒忽然想起阿南說過,傅準在江湖上的名號。
萬世眼。
無論何種機關、暗器、陣法,隻需一眼便能立即找出最核心的機製,破解甚至複製,便如一眼看穿萬世因果,一念破萬法。
所以……他是在這般險境之下,將薛澄光的身體當成了機括,以萬象那無聲無息的力量,阻止住了他前進的腳步。
雖然隻是一瞬間一抬手的事情,可這般舉重若輕的效果,需要無比精準的判斷、收放自如的控製、不偏不倚的準頭,缺一不可。
朱聿恒心口微寒,看著傅準空空如也的手掌,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薛氏兄妹脫險踏出洞口,一起癱倒在地,薛澄光更是傷勢過重,登時陷入昏迷。
眾人急忙打開水壺,盡量衝去他們肌膚上的毒水,讓上頭傳下縛輦,將他們抬出去衝洗。
相對蜿蜒延伸的雙洞中,隻殘留焦黑血跡,昭示著破陣者的慘烈下場。
墨長澤過來請示朱聿恒:“不知殿下的意思,是繼續破陣,還是先行退出?”
朱聿恒搖了搖頭,道:“這般形勢,硬闖無益。等薛氏兄妹探路情報出來,我們詳細研討再說吧。”
諸葛嘉調遣士兵,嚴密把守住石門入口。阿南又提醒他派一隊人馬,按照路線入密道內搜尋廖素亭與康晉鵬。
一行人無功而返,阿南更是懨懨的。
長空碧藍,荒漠寂寂,日頭曬得遠處沙丘發著銀白的光芒,與天空的雲朵相映,世間明亮得令他們眼睛濕潤,回想剛剛地下的黑暗憋悶,恍如隔世。
阿南緩了片刻,見不遠處是林立堆疊的怪石,在沙漠中如殘垣斷壁荒丘綿延,想必便是諸葛嘉率眾探索過的魔鬼城了。
魔鬼城位於骷髏地圖的眉心,與代表雙眼的照影陣自然距離不遠。
她打起精神問諸葛嘉:“陣法入口處在那邊嗎?”
諸葛嘉點頭:“我們後來是分散行動,盡量不觸發裏麵的地動,才根據殿下與南姑娘的猜測,找到了城中大片雷公墨痕跡,確定了入口。”
阿南便問:“那些雷公墨,真的像青蓮嗎?”
“如此說來……”諸葛嘉聽到“青蓮”二字後,略帶詫異,說道,“確實很像。中間是深深的隕星坑,周圍是高聳圍簇的尖銳怪石。隕星的赤焰烈火燒融了周邊砂礫石頭,朝向隕石坑的石頭都被高溫燒出琉璃般的青黑光澤,站在坑底向左右而望,就如站在一朵巨大的青蓮中間一般。”
“真的?”阿南眼中又閃出了光芒。
朱聿恒一看便知道她在想什麽:“剛脫險境,你先好好休息,下次再去看。”
阿南鬱悶地抬手看看尚在隱痛的手肘,無奈打消了念頭。
一路行去,她將地道的情形與朱聿恒說了一遍,提到了銅片下“羌笛何須怨楊柳”一句。
“這其中的道理,可能與我們在渤海水下所遇見的相同。”阿南思忖道,“你說,這回的照影陣,是否也需要《折楊柳》呢?”
朱聿恒讚同,回頭吩咐諸葛嘉在敦煌這邊找個通音律的人。
“敦煌這邊通曉音樂的伎家不多,又都是馬允知的人,我看那些人都不便使用。”諸葛嘉說著,略一遲疑道,“或許,可以叫卓晏過來試試。”
阿南錯愕地瞧了他一眼,心想卓晏雖然通曉音律,但他如今在守墓啊,讓他過來奏樂,你有沒有良心啊?
朱聿恒亦微皺眉:“他如今熱孝在身,怕是不方便。”
“朝廷大事,何拘小節?當年袁彥道熱喪在身尚替桓溫豪賭還債,留下‘千金擲帽’之名,如今這是朝廷要事,他還能顧忌這些?”
阿南看著諸葛嘉涼薄的神情,放慢馬步與他落在隊伍最後,問他:“諸葛提督這般無情,是還介意阿晏之前放浪無形,得罪過你嗎?”
諸葛嘉斜了她一眼,冷冷問:“南姑娘是想讓阿晏在墓前守足三年?”
阿南眨眨眼,有些不解其意。
“聖上即將抵達敦煌。”諸葛嘉將聲音壓低,“阿晏這輩子的前程,即將定奪。”
阿南默然,想起卓晏的家族已如此,以後再要過之前的日子,確實千難萬難了。
“天地君親師,君在親之前。朝廷下了命令,他的前程便能改變了。若是隻顧著守墓而什麽都不做,那他這輩子便隻能呆在西北這邊熬苦日子……”諸葛嘉不是個慣於對人表達心意的人,說了幾句後便扭開了頭,注目著遠遠的沙丘。
“他在我麾下時,我覺得他十分煩人,恨不得把這個不學無術的浪**子早點給打發出去……”
但最終,他卻鬼使神差,在朱聿恒要尋人時,提議了卓晏。
阿南望著他的側麵,動情地說:“嘉嘉,你這人吧,雖然外表看起來冷冷的凶凶的,可其實心腸挺熱的。”
諸葛嘉一個白眼飛過去:“閉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