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77章 乾坤萬象(3)

隨著她的聲音落下,麵前的竺星河忽然破碎了,化作無數的絹緞蜻蜓,隨著風沙飛轉,轉眼成了橫斜散亂的痕跡。

阿南心驚仰望,卻哪裏還有蜻蜓的蹤跡,隻剩了雲母花雨紊亂,紛繁籠罩住她。

她正要抬手拂開它們,隻聽得耳邊響起一聲“小心!”

即使在一片迷幻中,她也依舊能聽出,那是阿琰的聲音。

如一箭寒氣直衝腦門,她額頭一片冰涼,驟然間被拉出幻覺。

麵前已經恢複成那個地底礦洞,水霧籠罩下一片雲母炫光冷冷閃爍。朱聿恒伸臂將她緊緊攬住,麵上滿是後怕:“怎麽了?你為什麽對著空中說話?”

“我想……”阿南聲音略有些急促,“我知道薛澄光和薛瀅光看到的景物為什麽不一樣,無法相通配合了。”

朱聿恒警覺地查看四周,問:“雲母能改變人眼看到的東西?”

“不是。”阿南說著,忽然想起什麽,舉起手中的火折子。

曾經裝過“通犀香”的火折子,此時光焰微閃,殘留的香爆開,她的掌中嫋嫋升起詭異的藍紫色煙霧。

“這是……什麽?”

“廖素亭給我的‘通犀香’,它能檢測到地底異常的氣息,從而改變顏色。你看,這紫色指示著周圍有黴爛毒氣。”阿南將火折照向洞壁,氣息有些不穩,“潮濕的地下,常有黴粉菌類飛散,吸入便會致幻。而這邊地下如此密閉安靜,火光與四周的雲母散光相互映照,想必因此而引發了幻象,讓我們墮入迷境。”

她的聲音在洞中回**,讓朱聿恒覺得心口又飄忽起來,不自覺地收緊了擁著她的手臂。

阿南感覺有些喘不過氣,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定定神:“不過,我們已經服食了玄霜,如今又知曉了這洞中的詭異之處,隻要堅持己心,不要陷入迷惑,應無大礙。”

朱聿恒點頭,慢慢放開了擁抱著她的手。

隻是,他繼續敲擊探詢下方的機括時,感覺自己的知覺遲鈍了許多,眼前無數黑影飄搖,耳邊盡是雜音。

許久,他才艱難地在這重重幹擾中竭力抽剝出些許實質來,對阿南描述下方的場景:“下方是杠杆加滑輪的裝置結構。上頭的極為細微,隻如一根針尖般大小,下方逐漸增大,第二三層的聲音聽來,便應該有筷子粗細了,滑輪也有雞蛋般大小。後麵……越往下,機括越大,到地下十餘丈處,我聽到的已是尺粗重杵的聲音,再往下的地底深處……”

他貼著蓮房,竭盡全力再傾聽了片刻,最終搖頭道:“隻靠上麵這敲擊的回聲傳遞,到這裏已是極限,我隻能根據推斷計算到這裏了。再深遠處的勾連縱橫,我能力窮盡,算不出來了。”

阿南心道,你這聽聲辨物的能力堪稱驚世駭俗,還說能力窮盡?你可知棋九步的能力,億萬人中獨一無二,令多少人豔羨?

恍惚間,她又想起自己與阿琰的那一場豪賭。

那時她對阿琰的雙手和腦子垂涎欲滴,贏得了他後感覺自己風光無限。

可誰知道,自以為贏了的她,其實卻是落入了他的彀中。現在想來,真是恍然如夢。

“所以我們麵臨的,是一個‘飛繩引渡’之法。”狠狠一咬牙,她強迫自己轉移思緒,指著蓮房下方道,“譬如兩岸建吊橋,先將最細的絲繩係在箭上射到對岸,再在細繩上係上略粗的繩索,以這細繩拉過略粗的繩子,再以略粗的繩子拉更粗的繩子……直至最後,粗繩索可以承載牛皮與鋼線編成的吊橋主繩,才能順利在上麵搭建出牢不可破的一座空中橋梁。”

朱聿恒聽她的講述,立即便明白了,他的目光看向青鸞口中將吐未吐的那一根玉刺,問:“所以,這根刺,就是射向對岸的那支箭?”

“對,它的力量雖然極小,但這微末之力會層層引動地下的機括。機括越來越大,所施加的力量也越來越大,直至最終引動深埋地下足可排山倒海的那股力量,徹底截斷龍勒水。”阿南想著上次陣法震動之時,曾經短暫枯竭過的龍勒水,聲音也急促起來,“若地下這片謎窟通道確是龍勒水舊河道的話,我猜想,應該是土層下方存在著我們所不知的巨大空洞,到時龍勒水會改變流向,被徹底吸入地底深處,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在地麵、滋養沿途綠洲與百姓的可能。”

朱聿恒問:“那我們是否可以摧毀下方的蓮房,進而將機關停止?”

“蓮房下方不過尺許口徑,我們肯定無法進入內部拆解。而且,一經觸動上麵的微小機關,便會層層帶動下方的巨大機括,到時候,隻會讓機關提前運轉,不可收拾。而外麵呢,則全是毒水……”阿南指了指那一池毒水,“怕是我們潛下去後,還沒動手,就已經被消融成骨頭渣子了。因此,內外路徑皆被堵死了。”

朱聿恒垂眼看向蓮房上那顆蓮子,又轉而看向青鸞口中那根玉刺。它緩慢的,卻始終堅定不移地向著麵前的蓮子移去,移動速度微不可查,卻確實在逐漸接近。

“如此說來,我們唯一的機會,在上方這隻青鸞身上?”眼看玉刺便要刺入蓮子的孔竅,朱聿恒的手虛按在鳥喙之上,問阿南,“擊碎它,是否可以阻止?”

阿南略一思忖,搖頭道:“可這是山河社稷圖的母玉。一旦將其破壞,它崩裂之時,便是……”

便是他身上的衝脈赤血迸裂之際。

朱聿恒的手指尖懸在玉刺之上,僅有微毫之遙,卻終究不敢去觸碰它:“唯一的辦法,是讓玉刺停下來?”

阿南一點頭,定了定神,手撫上青鸞,在它的身上尋找。

“這青鸞既被設置成一甲子後自行啟動銜取蓮子,如此精密的手法,它的體內必有機關。”眼看玉刺離蓮子已不到兩寸距離,阿南心下急切,手下也尋得極快,“看看開口在哪裏,當初傅靈焰是如何將機括放置入體內的?”

她的手指在青鸞身上急促敲擊,示意朱聿恒與她一起搜尋。

層層疊疊的雲母被雕成片片薄透羽毛,青鸞根根羽色鮮亮,在搖曳火光下流轉出青藍紫黃各色,令人目眩神迷。

他們在這流光溢彩的毛羽之間搜尋,最終在招展的翅翼之下,發現了翅根有幾條羽毛的走勢略為散亂。

鳳翥的刀尖沿著羽翼劃開,下方果然露出了拚接裂隙。

這雲母青鸞製作得極為精巧,隻破開了翅下一拳大小的空洞,體內被徹底掏空,裏麵全是極為複雜的機括,立體縱橫,勾連於一起,層疊繁複。

機括內部的棘輪、扭杠、鈕釘……許是考慮到洞中彌漫的水汽會影響到金屬,一應零件全由硬玉製成,被天蠶絲牽引著,一個個搭連相扣,轉的速度或快或慢,有條不紊。

阿南俯身看向機括中心,目光在上麵迅速驅巡,隨即確定了中心點,順著青鸞的心髒部位,向外追溯而去。

玉刺的關節,正懸係於心髒之上,與雙翼及尾部緊緊相連,所有天蠶絲都繃得緊緊的。

她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阿琰,怕是有點麻煩。”

朱聿恒看著她,靜待她的下文。

“這青鸞內的機括層層,全都相係於那一枚母玉之上。若是我們阻止機關時有一處阻滯,導致任何零件運轉紊亂,那麽,玉刺必將立即粉碎。到時候……你身上的子玉也必將相應而碎!”

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決絕道:“總得先試試,盡力製止機關。若實在沒有辦法將它完整取下,那……碎便碎了!反正我身上已有這麽多條血脈崩裂,再多一條,也不是什麽大事。”

阿南凝望著他在火光下堅毅的神情,如歎息般道:“可我們這一路奔波,不就是為了阻止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讓你身上的血脈,不至於崩裂嗎?”

“雖說如此,但,龍勒水決定敦煌存亡,也決定西北這大片防線,甚至是整個北方的安危。”朱聿恒毫不遲疑道,“阿南,孰輕孰重、如何取舍,我在進來之時便已經確定,相信你一定也與我一樣。”

一路行來,阿南是這世上最知道他身負何等痛苦之人。可事到臨頭,他的抉擇如此毫不遲疑,讓她隻覺雙眼一熱。

“我們先努力試試,務求將母玉完整取出。”不知怎麽的,心口那些梗塞的怨憤似消融了許多,她忍不住牽起他的手,五指相交用力握了握,說,“可是阿琰,這些構件縱橫交錯,牽一發而動全身。你的手若進去拆解,稍有差池便將被卷入其中,你……切切小心。”

朱聿恒緊握著她的手,點了一下頭,看著內部那些銳利且堅硬的機括,心知隻要自己一個疏忽,他的整隻手便會立即被卷進去,瞬間絞成肉泥。

可時間已經不等人,他隻與她十指交纏,靜靜地貼著她的體溫一瞬,便定了定神放開了她的手,伸向了青鸞。

他的聲音鄭重而從容:“若有萬一,阿南,你定要盡快擊毀玉刺,無論如何,確保地下機括不要啟動。”

阿南深吸一口氣,用力點了點頭,叮囑道:“這洞口隻有拳頭大,你的手伸進去後,便看不見裏麵的一切,隻能憑著你的五根手指,摸出每個機括的用處了。切記……務必要避開關節,務必要小心。”

朱聿恒依言,將自己的手慎重而小心地探了進去。

阿南隻覺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著他的手探入了雲母鋒利的洞口,她緊緊盯著他的手,不敢移動半分。

他的手肘卡在絢爛晶羽簇擁的洞口,隻能靠手掌的轉側與五指的伸展,在裏麵無比艱難地動彈著。

阿南盯著他的手,正在急切關注之際,忽然之間眼前一花,青鸞的羽翼微動,鋒利的羽片立即在朱聿恒的手上重重絞旋,鮮血直湧而出。

她“啊”了一聲,下意識地倉促抬手,要將他的手立即拉出。

但,就在她手剛握住他的右手腕之際,他的左手已經伸過來,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阿南,別動。”

他的聲音讓阿南猛然驚醒,暈眩中眼前鮮血淋漓的手已經消失,那隻是,她眼前的又一場幻覺。

幻覺是最能找到人心弱點的東西,關心則亂,多思成真。她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執著緊張他的手,否則,隻會疊加更多幻象。

朱聿恒亦是如此,越是擔心自己的手會出事,越是在這詭異氣氛下眼前幻象百出,耳邊盡是汩汩的血脈行走之聲。

麵前的阿南幻化成了千個萬個,雨聲在耳邊簌簌敲打,麵前彌漫的水霧中盡是她轉身離去的身影。

西湖暴風雨那一日,在他的噩夢中曾一再出現的那一刻,驟然間再度降臨。

山河社稷圖的血脈在身上汩汩跳動,而他被她拋在暴風雨之中,如墜冰河,萬箭穿心……

祖父的逼問再度在耳邊響起——

你力保她,並且答應朕會馴服控製她。可如今,究竟是你試圖掌控她,還是她已經掌控了你?

對不起,皇爺爺,可能聿兒要令你失望了……

他一直沒有勇氣回答,或許他永遠也馴服不了阿南了。

他絕望咬牙,在撲麵而來的暴風雨中狠狠閉上了眼睛。

黑暗摻雜著幻象,讓他的觸覺更為敏感。他的指尖緩緩穿過各式冰冷的機括,向著阿南所說的、機關的正中心而去,那裏,是掌控青鸞的心髒所在。

倏忽間,他的指尖捕捉到了一縷飄過去的、流動的風,從他的肌膚上一掠而過,像一根蜘蛛絲一樣隱約浮現。

他略顯遲疑,阿南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怎麽了?”

“在機括中,有一縷極輕又極薄,很細微的東西……”

“是天蠶絲,既然輕軟,那應該不是牽係住機括的,而是鬆弛的……”阿南沉吟著,然後眉梢忽然一揚,問,“你再仔細探一探,它的連接處,是否是棘輪的中端,另一頭牽係著緊繃的天蠶絲!”

朱聿恒勉強讓自己的思緒集中,努力照著她的指點,指尖前伸試探。

在密閉運行了六十年的機括中,他目不能視,唯一可以憑借的,便是那機關牽引時,極為微弱的幾絲振動、甚至是風聲。

“是……有一個十六齒棘輪,大約一文錢大小,牽引出一條兩寸多長的天蠶絲。”

“阿琰,或許這機關是可逆轉的!”阿南驚喜的聲音立即在他耳畔響起,“隻要你能準確定位到心髒與喉舌的連接處,將上麵的天蠶絲反接,便能將玉刺往前探伸的力道轉為回縮!而且蓮房、青鸞配合如此縝密,它們很可能是上下連通,那麽青鸞退卻之時,這蓮房也大有可能會合攏退回,消弭下方陣法!”

她聲音如此篤定,朱聿恒的心也稍稍放了一些下來,睜開眼望向青鸞口中的玉刺。

玉刺距離蓮子,已經隻有一寸不到。

他轉頭垂眼,正專心試探機括中的天蠶絲,眼前的世界卻忽然如水波動**,身上的玄衣暈染出大片深濃的黑色,那上麵夭矯飛舞的赤龍蠕蠕而動,噴吐火焰,盤旋飛舞著掙脫了錦繡束縛,向他猛撲而來。

龍,赤紅殷朱的龍。暴烈而慈愛,跋扈而溫柔。

它圍繞著他呼嘯而旋躍,俯頭緊緊盯著他,威嚴的聲音攜帶著風雷之聲,在這洞中不斷回**——

聿兒,為了天下、為了朕與你的父王母妃、為了蒼生社稷,不惜一切、不擇手段,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