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78章 乾坤萬象(4)

他隻覺得心口劇痛,如受重擊的身軀向後一傾,下意識便要舉起雙手去阻擋那突如其來的攻擊。

就在他的手**之際,一雙手死死壓住了他的右臂,厲聲喝道:“阿琰!不能動!”

朱聿恒悚然而驚,麵前的龍驟然向他猛撲而來,就在穿胸而過的一刻,散為猩紅血海,在他與阿南的周身久久震**。

他一貫心誌堅定,立即意識到自己正麵臨著幻覺,差點親手引動青鸞內的機括。

抬頭看洞中已是波譎雲詭,滿池雲母蓮華在風雨中傾斜招搖,神光離合,形狀虛妄,如鬼影幢幢。

風雨大作,化為怒濤,幻象席卷而來的是阿南駕船離去的身影,化成猙獰黑影撲頭蓋臉向他猛撲而下。

他緊閉起雙眼,卻遮不住眼前晃動的影影綽綽,隻能下意識地急促低喚:“阿南,阿南……”

“我在。”她緊緊按著他的手,企圖拉他回到真實中。

他聲音微顫,問:“阿南,我們滅掉火,閉上眼,能對抗幻覺嗎?”

“估計沒用,我們是整個神智被侵蝕了,黑暗隻會讓我們更加無法控製……”

阿南的聲音也虛浮起來,麵前整座溶洞驟然旋轉,滿池的蓮花青鸞扭曲顛倒,與頭頂水簾一起幻化出無數異彩魑魅。

她一咬牙,眼睜睜看著它們衝自己呼嘯而來,不躲亦不閃,隻牢牢按緊朱聿恒的手臂,說:“玄霜的效果怕是已經過去了,如今幻象已抵不住了。我們隻能橫下一條心,無論看見什麽,隻當做不存在。阿琰,你萬萬不可分心,這洞中,絕無任何可怖的東西,就算有,全部交給我!”

朱聿恒一點頭,竭力將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傾注於指尖,繼續去摸索那至關重要的一條天蠶絲。

可麵前那些搖曳的影蹤,此時如同被旋渦卷入,在不斷扭曲閃爍。他的耳邊盡是暴雨怒濤,無論如何,也難以將自己全部心神傾注在手指之上。

波濤向下傾瀉,整個天地仿佛都壓在了他的身上,身軀失重地向下墜落,他明明沒有動,五髒六腑卻幾乎要從喉口擠壓出來。

“阿南……抱一抱我……”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前所未有的虛弱顫抖,“拉住我!”

旋渦般的繽紛色彩在扭曲融合,異樣鮮亮的色彩飛濺於麵前視野,向著阿南直衝而來。

她睜大眼睛看著這片不知是真是幻的世界,聽到了巨大雨簾聲響中,朱聿恒的呼喚聲。

她張開雙臂,緊緊地在動**呼嘯的暴風雨中抱緊了他。

竭力收攏的雙臂,真實而溫熱的觸感,仿佛扯回了他最後一線神智,讓他抓住了一條蛛絲般纖細的繩索,從絢目又詭譎的幻境中抽身而出——

蛛絲垂墜於他的手上,緊繃著,牽引著青鸞的心髒與喉舌。

他的手微微一顫,隨即竭力控製住,明白自己已經牽引到了那一縷天蠶絲。

他的指尖避過重重疊疊的機括,將這條極短又極細的絲線,從極小又極緊的鈕釘之上,摸索著解下來。

阿南自他的身後緊緊抱著他,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前方的青鸞口中。

銳利的母刺,還在逐漸地向前伸去,距離那蓮子,已經不到半寸距離。

“阿琰,你一定要……”

一定要破解這傅靈焰的陣法,一定要扭轉這根玉刺,一定要阻止山河社稷圖,一定要挽救盛大輝煌的沙漠之城……

虛幻風沙呼嘯而來,阿南下意識地側了側頭,想要避開那些刺目的炫光,卻看見頭頂水霧中交織出無數霓虹光圈,托出一條迅速下墜的身影,直撲向她。

她仰頭看見這條懸浮於頭頂的身影,兩人如站在鏡子的內外,一個站立仰望,一個下撲俯視,一瞬間她們一起望進了對方的眼中。

那是傅靈焰,也是她的影子。

她的眼中映照著她的身影,和她殘破的人生。

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是我。身不由己的人生,模糊的前路,跌宕的生涯,叵測的未來。

她如何能活成自己,可自己又該是什麽模樣……

她緊緊抱著阿琰,可她並不覺得歡喜。

眼淚自她的眼眶中大顆大顆湧出,落在他的背上。

被綁在木板上化為骷髏的父親;風暴之中站在礁石上的母親;牽著年幼時她的那隻殘缺右手,化成初次見阿琰時,拆解火銃那雙瑩然生暈的手。

阿琰,未曾看見他的臉,她便已為他的手而著迷,一路牽牽絆絆至此。

誰知他的手,卻在暴風雨中,將木板上的骷髏推向了遙不可知的深海,又伸向了礁石上搖搖欲墜手指殘缺的女人……

她迷亂了意識,空中盤旋的傅靈焰化為血雨,籠罩住了她,與她合為了一縷幽魂。

我是我,我是誰……

耳膜處突突跳動,太陽穴的劇痛讓阿南在暈眩中抽出了鳳翥。她奔赴於暴風驟雨的大海之上,要以利刃阻擋那雙手——

那雙要將她的父母推下驚濤駭浪的手。

而朱聿恒的手正伸向前方。鳳翥吹毛斷發無堅不摧,隻需要一揮斬下,那隻手,便消失在這世間,永生永世,再也不可能傷害到母親和她。

她高舉鳳翥,向著下方狠狠紮下去。

“阿南!”她聽到朱聿恒的聲音,在耳邊如炸雷響徹。

鳳翥已經刺下,可他的手卻一動未動,不曾有任何躲避之意——

他無法躲避,因為他已經握住了最關鍵的那條天蠶絲。隻要一個無序的動**,青鸞體內的機括便會立即啟動,他的手掌會被碾為粉碎,攸關敦煌的陣法也會瞬間啟動,覆水難收。

他盯著阿南,一動不動,目光與他的手一般不閃不避。

黑暗中,如寒星般的雙眼,升起於無星無月的晦暗世界。在她被青蓮宗圍攻的那個暗夜,日月之光照臨於她絕望的逃亡前路,也照亮了這對一直凝望她的眼睛。

阿琰,這是與她生死相依、無數次豁命互救的阿琰。

僅存的一線清明如閃電劈過她的心間,那鳳翥紮下去之際,終於偏了一偏,從他的手臂上滑了過去,隻留下一道血痕。

司南,你要記得,你是你。

輕微的軋軋聲,在他們的耳畔響起。她的目光掃向青鸞與蓮房,看到那枚玉刺已經探入了蓮子上的小孔中,眼看著便要將它挑起,銜在青鸞口中。

她立即轉頭去看朱聿恒,卻看到他正竭力控製自己的手臂。他的眼神正惶惑而無焦距地在前麵的虛空中驅巡。

幻象來襲,保證會幫他扛下一切的她卻動手襲擊,他再也控製不住,心神亂了。

可他們一定要清醒過來,從這幻境中抽身!

她竭盡最後的力量,往後仰身舉起鳳翥,朝著自己的左腿膕彎狠狠地刺了下去。

舊傷再度綻裂,劇痛卷襲全身。

尖銳的疼痛順著脊椎直衝天靈蓋,麵前一切雲蒸霞蔚瞬間退卻,虛幻景象刹那截斷。

蒼白的雲母與朦朧的水簾在她麵前傾瀉而下,將他們扯回了真實之中。

她看到眼前麵容驟然慘白的朱聿恒,他左手重重按在胸腹之上,額頭的冷汗已顆顆沁了出來。

她的判斷是正確的。

她身上的舊傷,果然會牽動阿琰的山河社稷圖。

如今想來,除了順天第一次之外,第二次黃河決堤,她因為手腳舊傷發作而破陣失敗的同時,視察堤壩的阿琰也因山河社稷圖而墜河遇險。

第三次錢塘大風雨時,阿琰發作的同時,她亦沉入痛苦昏迷中,隻是當時她以為,這是遭遇了玄霜的劇烈反噬。

第四次渤海之下,她提前將他的毒刺剜出後,便被卷入了旋渦失去意識,破陣後又在海島昏迷,對於自己手腳的舊傷隱痛更是未曾追究。

所以……她一直企圖揪出來的,那個長期潛伏在阿琰身邊的黑手,就是她自己。

如巨大的驚雷炸在腦中,這突如其來的真相,讓阿南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

可,她狠狠一咬牙,強忍住膕彎的疼痛,一手按住朱聿恒的手臂,另一隻手扯開他胸前的衣襟。

隻見他胸前縱橫交錯的淤紫血脈之上,一條脈絡猙獰凸起,從小腹劈向胸口,直衝咽喉,正在突突跳動。

幸好的是,它的顏色還未變。

陡然被劇痛從幻境中扯出,若不是朱聿恒向來意誌堅定,此時怕是早已失去意識。但他的手,也已失控**著,差點被青鸞絞進去,隻被阿南死死按住,不許他動彈。

他呼吸急促顫抖,胸腹之間的衝脈正在蠕蠕而動,如一條夭矯的巨龍要衝破心口飛出。

心房之上,赫然是一處最為劇烈的震顫。那是被母玉吸引而即將發作的子玉,眼看便要碎裂於他的心口處。

但劇痛,也終於喚回了他的神智,讓他明白發生了什麽。

“阿南,朝這裏!”她聽到他顫抖的聲音,不顧一切的決絕。

他們二人一向心意相通,一瞬間,她便立即知道了他想做什麽——

他要以自己體內的子玉為反振,引動母玉碎裂,阻止蓮房上的機括被啟動!

她不敢置信的目光,從他的麵容轉移到心口,她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

“別猶豫,不然……來不及了!”

洞內的機括,發出繁雜混亂的怪響。

一池的蓮花已搖搖欲墜,雲母輕薄脆弱,隻見無數花瓣在劇烈搖晃中破碎紛飛,如一池花落,競相墜於下方迷蒙霧氣之中。

阿南倉促掃過朱聿恒心口那猙獰跳動的子玉,又看向青鸞口中那枚尖銳的母玉——它與蓮台越靠越近,眼看便要探入蓮子上那微小的開口。

她狠狠咬住下唇,抬起手中鋒利無比的鳳翥,一刀向著朱聿恒的心口刺了下去。

刀尖破開表皮肌膚,她的手立即回轉,刀口斜跳挑起,刃尖上正是那顆血色毒癭。

顧不上他心口的血流,阿南抬手抓住毒癭,以刀尖將它狠狠紮在雲母蓮花之上。

微不可聞的破裂聲傳來,在她手中子玉碎裂的刹那,青鸞口銜的母玉亦應聲而碎,散成晶瑩的粉末,被水風卷入,瞬間化為無形。

心口的劇痛驅散了朱聿恒麵前的幻境,他在疼痛中強行控製指尖前探,立即觸碰到了剛剛拈過的天蠶絲。

在這雲母溶洞的震**中,青鸞雙翼被機關牽動,開始緩慢招展,似乎要向天宮而去。

而他的手指險險掠過已飛速運轉的體內機括,指尖輕顫,擦過一根根交錯碾壓的杠杆、鈕釘、天蠶絲,牽住了青鸞心髒與喉舌的兩根絲線。

母玉已碎,他也不再顧忌,五指狠狠一收,將天蠶絲扯斷,隨後中指卷著極短的那兩根天蠶絲在食指上一撚一轉——

這是她在海島上強迫他一再練習的手勢,他如今已經熟悉得如同與生俱來,足以將兩根最短的線緊緊連接。

喉口與心髒被反向重新聯結,在所有機括一卡一頓然後全部反向旋轉之際,他將自己的手迅速收回。

阿南一把抱住了他,扶著虛弱的他猛然後退。

青鸞體內的機括扭轉絞纏著,渾身發出怪聲,那淩懸於蓮房之上的身軀往空中緩緩退卻,晶燦絢麗的雲母毛羽承受不住逆轉的力道,頓時片片散落,散成半空一片晶瑩。

而下方的蓮台,那些由雲母精雕細鏤而成的花瓣也仿佛逆轉了時間,從盛開的狀態緩緩閉攏,漸漸收合為一枝巨大的菡萏,向著下方緩緩沉去。

菡萏下陷的力量太過巨大,伴隨著洞中的震動,耀目的水簾忽然加大,而蓮池花瓣與青鸞飛舞的羽片在劇烈的震動中更是片片亂飛。

炫目的光彩中,他們腳下所踩的蓮池劇烈震**,開始緩緩下沉。

“快走!”阿南看見朝外麵延伸的蓮葉路徑也在振動中搖搖欲墜,立即拉起朱聿恒,向外跑去。

她一瘸一拐,朱聿恒心口流血劇痛昏沉,兩個傷患在此時的混亂局麵之中,隻覺得眼前一片昏暗,隻能彼此倚靠著,勉強踩著荷葉往來時的洞窟奔去。

就在阿南躍向最後一片荷葉的刹那,她的四肢舊傷處忽然劇痛襲來。

半空中她那口氣一泄,整個身子一歪,腳下的荷葉傾倒,帶著她一起墜向下方。

洶湧毒水如翻騰的巨浪,眼看便要將她的身體吞噬。

就在阿南要閉眼的一刻,日月光華映著火光,緊緊束住了她的腰身與四肢。

她抬頭看去,阿琰一手緊按著胸口,一手死死拉住她。

按在胸口的手已盡成殷紅,指縫間鮮血滴滴墜落。他本就整條衝脈都受了損傷,如今想必是拉住她的力道太過凶猛,以至於傷口撕裂,血流如注。

而他本就山河社稷圖發作,正值劇痛纏身之際,此時緊抓住下墜的阿南,身體終於承受不住,被她的力道帶得跌跪於地,整個人撲在了地上。

但即使胸腹與雙膝的劇痛襲來,他依舊未肯放開阿南,隻死死地抓著她,咬緊牙關放開了自己的胸口,緊攥著日月,一寸一寸狠命將她拉上來。

阿南盡力縮起身軀,不讓下方的毒水沾染自己。

她仰頭看上方的朱聿恒,在洞內這一番出生入死,他麵色慘白,鬢發淩亂,早已到了絕境。

但他臉上並無任何遲疑。周圍地動劇烈,水簾如注,眼看便要傾覆,可他卻仿佛毫無感覺,隻竭盡全力,固執地將她拚命拉出下方的絕境。

阿南隻覺得眼睛灼熱,又覺得臉頰上一溫。

她抬手擦去,一看指尖,才發現是阿琰心口的血,滴落在了她的臉龐之上。

她用盡全力,強忍膕彎劇痛,抬腳狠狠蹬在池中的荷葉梗上,在它傾覆的同時,用力上躍,緊緊抓住了朱聿恒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