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79章 乾坤萬象(5)

他死死握住她的手,將她從下方狠命拉出。

兩人都是受傷嚴重,跌跌撞撞向著洞窟而去。

後方的坍塌,揚起了巨大的水霧,可麵前的洞窟,還有漫長曲折的道路。

可之前他們可以配合無間,順利進來,如今他們都身受重傷,而且一個傷在胸腹,一個在腳上,又都是呼吸淩亂的情況,能再度配合順利出洞的機會,已經極其渺茫。

但,呆在陣眼中已經隻有被活埋一條路了,他們不得不踏上照影歸途。

相對望一眼,他們放開了彼此的手,勉強站上了第一塊青蓮石。

兩人都是雙腳虛浮,而洞中的水霧也在瞬間噴灑了一絲,差點觸及他們身軀。

阿南立即調整重心,勉強壓住自己足下青蓮。

就在二人竭力調試著氣息,要一起躍向下一朵青蓮石之際,洞外彼端忽傳來了裂帛般的羌笛聲,直穿過曲折洞穴,傳入他們的耳中。

正是一曲《折楊柳》。

外麵吹笛之人,顯然將這笛曲做了改動,笛聲的高低起落極為明顯,引得他們紊亂的呼吸不由自主與其相合,形成了一致。

他們相對望一眼,頓時明白了,那是外麵的人,在吹笛給他們指引歸路。

再不遲疑,他們朝著彼此一點頭,後方劇烈震動坍塌的同時,在相對蜿蜒的洞穴之中,他們向前盡最大的力量躍起,踏著青蓮石衝出這片瑰麗詭異的絕境。

笛聲起落,嗚咽轉側,洞內的轉折與落腳,隱隱竟是按照這曲折楊柳的節拍所設。

在他們竭力拔足之時,正是笛曲高昂之刻,在他們氣息隨笛曲鬆懈之時,正是洞窟轉折之際。

他們漸行漸遠,又漸貼漸近。這一縷笛聲,指引著他們的呼吸、他們的腳步,配合無間。

在最後一個轉彎口,他們看見了雲母洞壁透漏出的對方身影。那一刻,胸臆似被笛聲所引而劇烈顫抖,因為死裏逃生的慶幸,也因為再度看見對方的強烈依戀。

他們踏過最後幾朵青蓮,撲出這片機關重重的洞窟。

隨即,身後的坍塌聲接續而來,地動山搖間,後方塵土如巨大的浪潮滾滾而來,推送他們向前麵趔趄狂奔,洞中所有一切都恍惚起來。

他們看見了持笛吹奏引路的傅準,也看見了親自站在洞口翹首期盼的皇帝,還看見了滿臉緊張狂喜迎接他們的韋杭之、墨長澤、諸葛嘉……

兩人奔出洞窟,一起支撐不住,摔於迎接他們的攙扶懷抱中。

劇烈的振動中,後方照影洞窟徹底坍塌掩埋,洞內灰土彌漫,連同入口石門也在振動中受損倒下,臨時炸出來的通道被土石堰塞。

幸好經過勘探,石門後堵塞的通道不到一丈,侍衛們清理一時半刻,確定便可通行。

朱聿恒被眾人攙扶到洞內開闊處,解下衣服,包紮傷口。

皇帝親自喂他喝水吃食,見他精神尚好,才放下心來,慢慢詢問著洞內的情形。

阿南靠在壁上坐著,慢慢喝了幾口水,正包紮好自己膕彎傷口,抬頭便看見了麵前似笑非笑的傅準。

“南姑娘受傷了?這番破陣勞苦功高,真是受驚了。”

阿南有氣無力地翻他一個白眼,看看他手中的羌笛:“哪比得上傅閣主,不用勞累也立一大功。”

他捂胸輕咳,語帶幽怨:“這就是南姑娘對救命恩人的態度?”

阿南沒回答,隻指了指自己被血染紅的膕彎處,冷冷問:“是指這個恩情嗎?”

傅準蒼白的臉上浮起莫測高深的笑容,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別擔心,會影響到的人,又不是你。”

阿南一揚眉,正要抬手揪住他的衣襟,他卻早已直起腰,朝著她笑了一笑,輕拂下擺:“既然能逃脫出這一番劫難,相信南姑娘也早已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了吧?”

阿南沒吭聲,任由他離開。

她喝著水,撕了一塊饢塞進嘴巴裏,抬頭看照影雙洞已經淤塞,洞壁上傅靈焰所刻的字碎裂殘損,隻剩下“知我”二字。

鬢發淩亂,她抬手將青鸞金環解下來,撫摸著上麵簌簌飛動光彩離合的寶石鸞鳥,陣心中的幻覺又再度湧到眼前。

她目光茫然地轉向不遠處的朱聿恒。

眼前幽暗的火光下,她看見他與皇帝低低說著話,祖孫倆如此和諧融洽。

兩個天底下最尊貴的人坐在一處,火光簇擁著他們,眾人敬仰著他們,而黑暗與算計,利用與馴養,全都隻屬於她這種卑微低賤的海匪。

恍惚中一切景物全部消失了,隻剩下傅靈焰徘徊於山洞的身影,在她的眼前久久不散。

如隔水的一枝花影,如雲母朦朧的熒光,扭曲波動,烙印.心間。

嗬……今日方知我是我。

她忽然笑了,用傅靈焰的首飾緊束自己的青絲,扶壁站了起來,取過身旁一支火把,慢慢向著後方的謎窟地道走去。

曲折紛亂的分岔,黑暗逼仄的地道,疲憊傷痛的身軀。

阿南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了銅板所在的地方,慢慢爬下洞口,盯著下方石柱上的“羌笛何須怨楊柳”一句看了許久。

上頭的火光忽然明亮起來,她聽到朱聿恒沙啞疲憊的聲音,問:“阿南,你不好好休息,到這裏來幹什麽?”

阿南抬頭看去,朱聿恒竟也穿過地道,尋著她到了這裏。

他已包紮好了傷口,淨了臉梳了頭,隻是身上衣服尚且破爛蒙塵。身後跟隨著韋杭之,他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燒。

她仰頭望著他,橘紅的火光將他照得明亮通徹,掩去了他的疲憊傷痛,使他動人心魄的麵容越顯燦爛。

即使在這般壓抑逼仄的地下洞中,他依然是矯矯不群凜然超卓的皇太孫。

也是她心中,最好看的那個人。

她的聲音輕輕慢慢的,略帶著些恍惚:“哦,我想起自己從玉門關入口進來,廖素亭還幫我守在外麵呢,我得……過去那邊,跟他說一聲。”

朱聿恒俯身伸出手,示意她上來:“好好休息吧,這點小事,我叫個人去就行。”

“沒事呀,我隻不過受點小傷而已,早就沒事了。而且坐在山洞裏等著多悶呀,去玉門關不比這邊強?”

她語氣平靜地說著,目光下移,看向他伸向自己的手。

火光給他的手鍍上了一半灼眼的光,又給了一半陰影的暗。

這雙讓她一眼淪陷的手,為她破過困樓,解過牽機,也曾結下羅網企圖阻攔她離去,亦曾為她而皮開肉綻割出道道血痕。

暮春初夏那一日,隔著鏤雕屏風看見它的那一刻,她怎麽能想到,後來這雙手,牽過她,握過她,也緊緊擁抱過她,給了她一生中,無數刻骨銘心的痕跡。

她忽然仰頭,朝朱聿恒笑了一笑,那雙比常人都要明亮許多的眼睛,此時裏麵跳動著焱焱火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上方洞口的他,輕聲說:“阿琰,我有話跟你說。”

朱聿恒胸腹的衝脈尚在疼痛,不便爬下洞口,便單膝跪了下來,俯身將身體放低,專注地望著她:“怎麽啦?”

而阿南踮起腳尖,微微笑著看他。

他們靠得很近,近得幾乎呼吸可感,心跳可聞。

她與他身上都尤帶著塵土,鬢發淩亂,也隻夠用侍衛帶進來的水擦幹淨臉和手。

阿南定定地,睜大眼睛看著朱聿恒。黑暗擋不住他那比象牙更為光澤的麵容,濃長的睫毛也遮不住他那寒星般的眸光,他直直地盯著她,像是要將她淹沒在他的目光中。

這樣的麵容,這樣的眼睛,這樣的阿琰……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她的心中忽然掠過激**灼熱的血潮,仿佛被那種絕望感衝昏了頭,突如其來的,她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臉,在他的頰上親了一下。

她的唇灼熱而柔軟,酥酪般的甜蜜與溫暖,卻隻在他的頰邊一觸即收,如風中誤觸旅人的蜻蜓翅翼,擦過他的耳畔便立即收了回去,羞赧於自己的失態,再也不肯泄露自己的情意。

從未有過的緊張與惶惑湧上心頭,她不自然地抿了抿唇,眼睫也垂了下來:“那……我走了。”

就在她要轉身逃離之際,朱聿恒已經跪俯下身軀,一把抓住了她的肩,狠狠將她扯回自己麵前,攫住了她的唇。

阿南身體一顫,下意識的抬手想要推開他。他卻更用力地托住她的後腦,輾轉吮吻她的雙唇,讓她幾乎窒息在他掠奪般的侵占中,連呼吸都跟著他一起急促淩亂起來。

韋杭之驚呆了,立即轉身急步退到洞內,不敢出聲。

直到她被他吻得無法呼吸,雙腳都幾乎支撐不住時,他才終於舍得放開她的唇。

他的手卻不肯鬆開她,始終貪戀地鉗製著她的肩,心跳越發劇烈,胸腹的疼痛夾雜著巨大的歡喜,令他意識都有些恍惚。

他微微喘息著,雙眼緊緊盯著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可以恣意親吻她,分辨不出麵前這幽暗又動**的一切是否真實存在。

他望著離自己咫尺之遙的阿南,心頭忽然閃過一陣恐慌,害怕自己依舊沉在照影幻境之中,害怕下一刻便是夢境破滅,生死永訣的刹那。

他以顫抖的手緊緊抓著她,不肯放開,望著她低低地喚了一聲又一聲:“阿南,阿南……”

“我聽到了。”阿南不敢再看他的目光,別過頭去,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你趕緊回去吧,免得傷口又裂開。”

“那……我在這裏等你,你快點回來。”

“嗯。”阿南應著,走了兩步又回頭,指了指他所在的洞內,說,“那朵青蓮的花蕊很危險,你按一四七的順序將它關閉,免得傷到人。”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盯著她離去的背影,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不舍移開。

而阿南手持著火把,沿著洞穴往外走去,被火光照亮的身影,在拐彎處消融於黑暗中。

她抬手捂住臉,撫過灼熱的雙唇,也擦去那些正撲簌簌掉落的眼淚。

她聽到了阿琰按照她的指點,去關閉青蓮的聲音。

於是她也加快了腳步,以免在地道切換時,自己來不及走出這即將閉鎖的黑暗循環,來不及趕上地道轉換的那一刻,來不及抓住阿琰為自己創造的、最好的離去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