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朔風吹雪(3)
“殿下,出什麽事了,為何大軍要回轉?”
繪著拙巧閣團鸞標記的油壁車內,傅準推窗問他,那詢問的模樣中,透著點幸災樂禍。
朱聿恒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沒什麽,向導們尋路出錯了,怕是要轉變一下方向。”
“喔……”傅準捂嘴輕咳,攏了攏身上黑狐裘,埋怨道,“希望能盡早到宣府,不然我這孱弱的身子,怕是要凍出病來了。”
朱聿恒一言不發,催促馬匹便要向前而去,耳聽得傅準又低低道:“隻是迷路倒也不打緊,就怕目的地消失了……”
朱聿恒神情一凜,不由自主收住了□□馬,目光轉向他。雖然沒說什麽,但顯然在等待他後麵的話。
“沒什麽,我隻是有感而發,想起了天雷無妄之陣……”傅準懷中抱著吉祥天,抬眼看向麵前茫茫的草原,輕歎道,“不知會於何時發動、也不知會於何地開啟,那麽陣法發動時,若我們陷落其中該多慘啊……背負陣法的人,就如中了咒術,麵前的路一條條消失、重視的東西一件件破滅、追尋的線索一樁樁失去、牽掛的人一個個消逝……”
說到這,他輕擁著吉祥天,微笑凝望朱聿恒,臉上帶著些淡薄的憐憫之色:“殿下您覺得,這樣的遭遇,是不是太可怕了?”
許是落在麵容上的雨雪太過冰冷,朱聿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但,他絕不會在別人麵前、尤其是在傅準麵前透露出自己的情緒,隻轉了話題,問:“傅閣主,我曾聽說竺星河有移山排海之能,不知他所用的五行決,你是否了解?”
傅準輕咳幾聲:“難道殿下的意思是,竺星河用五行決挪移了山河,導致咱們迷失於此?”
“不然呢?這豈不比閣主所謂的‘天雷無妄’更為切實一些?”
“磐石無轉移,更何況是丘陵山脊。所謂的移山排海隻是形容而已,這世上哪有人能辦得到?”傅準擁著吉祥天輕咳,一副怯弱模樣,“殿下,事到如今,連阿南都已經放棄離開了,你還不肯接受這必將來臨的命運,無可奈何的消亡嗎?”
朱聿恒瞳孔驟然收縮,射向他的目光如同針尖。
“孰是孰非,我看,還是要拿事實說話,試一下不就好了?”傅準仿佛完全不知自己觸了他的逆鱗,悠悠歎了口氣,道,“不過,與其拿數萬大軍與聖上來冒險試探,還不如殿下自己去試試看。畢竟,一個人與數萬人的區別,可是相差甚遠、也簡單得多,對吧?”
朱聿恒目光冷峻:“若是如此,這個消失了的陣法,該關係我身上那條經脈?”
“天雷無妄,六陽為至凶,殿下身上的督脈,不是還完好無損嗎?”他的手指尖虛虛指向朱聿恒的背部,道,“這條血脈,發於**,顯於肩頸,收於囟門,屆時殿下便知。”
朱聿恒沒有再說什麽,一言不發地抓緊了馬韁繩,趕上了前方的向導們。
隻是,他的耳邊,莫名地又想起了梁壘臨死前的話語。
遍尋不到又早已消失的陣法,難道,真的會潛伏於他的山河社稷圖中,成為天雷無妄之陣嗎?
大軍一路跋涉,退至山後,靜待軍令。
朱聿恒率領韋杭之與諸葛嘉等人,帶上向導與斥候,在草原上冒雨雪將路線再理了一遍。對照他們所有人的記憶驗證無誤後,一行人出發再度尋路。
翻過兩座起伏不大的山丘,在山脊之上轉向正南,朔風自北而來,他們一路背風而行。
朱聿恒一路盯著前方,似要窮盡目光所及,尋到前方道路。
身後老向導蜷縮著身子,在雨雪中一步步艱難前行,喃喃道:“山丘在此,山脊在此,咱們一步步踏來,連步數都沒錯,這下定然無誤!”
旁邊幾人都低聲附和,紛紛加快了腳步,心知皇帝性情暴烈,此次再尋不到路徑,怕是被軍法處置了。
然而,一路行去,越走他們臉上恐懼越甚。
所有向導、斥候一起認準的方向、連步數都沒有錯的這一條路,前方空無一物。
別說城高牆厚的宣府鎮、綿延不絕的烽火台,就連近在咫尺、過了山脊就該看見的榆木川,都毫無蹤跡可尋。
“不可能……怎麽會不見呢?怎麽會找不到呢?”向導們惶急不已,個個麵如土色。
朱聿恒往前馳了一段。雨雪交加中,大軍踏過的痕跡、踩過的泥濘都還在,可宣府就是消失了。
諸葛嘉神情冷峻道:“依我看來,這路線絕無變化,就算他們說謊,也不可能幾個人一起冒死串通,騙咱們入彀。”
可,若這是對方設的陣法,要如何才能做到將城池與駐軍全部轉移?朱聿恒思索著,勒馬回望四周,問:“或許,這是利用惡劣天氣製造出來的障眼法?”
“以屬下看來,這絕不是障眼法。”廖素亭抹著臉上的雪水,眼睛都幾乎睜不開,“障眼法隻是迷了視野而已,又不是東西沒了。就算雨雪遮蔽,可隻要向導們方向正確、距離也正確,應當是閉著眼睛也能走到宣府的。”
“你的意思是,咱們在這裏遇到了鬼打牆?”諸葛嘉警惕地望著四下,問,“你家傳的八十二,不是說能在八十一路機關之外重開一道生門嗎?鬼打牆能打得出去麽?”
“我家傳破解的是機關陣法,可不是這些神鬼難測的東西。”廖素亭苦笑,說,“嘉……諸葛提督,現下情形如此怪異,你別為難我了。”
本想脫口而出說嘉嘉,但畢竟正事要緊,他話到嘴邊還是改了口。
諸葛嘉也隻瞪了他一眼,控製住怒踹他馬臀的衝動。
“這世上哪來神鬼,依本王看來,其中必定有人動手腳。”朱聿恒略加思索,問諸葛嘉,“你先祖曾於江灘設八陣圖,困住百萬敵軍,如今我們遭遇的這個陣法,與其是否有共通之處?”
“先祖武侯所創八陣圖,以改變地形道路、增設土木為手法,但如今我們小輩無能,八陣圖隻能化為戰陣對敵所用,而且如今我們走的是丘陵山脊,並沒有任何分岔道路,屬下對此……毫無頭緒。”
朱聿恒回望周圍,隻覺那寒氣不是從外逼進體內的,而是從心口升起蔓延全身。
數萬人馬迷失在雨雪荒野之上,明知宣府就在不遠處,可這麽大的一個軍鎮,這麽短的距離,他們無論如何也搜尋不到,簡直是匪夷所思。
正在此時,皇帝身旁的近身侍衛奔來,對朱聿恒傳令道:“陛下見士卒凍餓,不耐久候,吩咐殿下即刻回轉。”
一無頭緒,眾人也隻能先回到大軍近旁。
皇帝正立於車駕之上,一見他們回來,當即對侍立於旁的中軍將領們吼道:“傳令,大軍行進!”
朱聿恒知道大軍困在這般境地之中,確實危機重重,更何況皇帝本就性情暴烈,如何能在這兒盤桓太久。
他立即上前,低聲勸解皇帝道:“陛下稍安勿躁,此間道路……”
皇帝咆哮著打斷他的話:“哪有找不到的道路?用刀子抵著他們走!錯一步,殺一個!兩個時辰內到不了榆木川,留他們何用,統統殺光!”
朱聿恒抬頭看晦暗的天色下,花白的胡子讓暴怒的祖父顯得憔悴蒼老,心下不由暗歎,閉口不再說話。
皇帝又抬手示意他:“聿兒,你進來,朕有話問你。”
車馬轆轆,大軍再度啟程。
有了前次教訓,中軍重甲披掛,齊聚於禦駕旁,謹慎圍護。車駕平穩,翻過平原,上了山脊,車身隻是微微起伏而已。
朱聿恒陪著皇帝坐於車內,隻是目光一直透過車窗雨雪,注視前方動靜。
交加的雨雪嚴重阻礙了視線,即使他目力極好,可見的範圍亦不過一二十丈。
油絹衣擋不住橫飛的雨雪,他通身早已濕透。幸好車內寬敞,皇帝囑咐他擦幹頭臉,在火盆邊烤烤火,讓凍僵的身子恢複過來。
朱聿恒依言坐下,將自己的手攏在火爐上,讓僵直通紅的手逐漸恢複成原本靈活有力的狀態。
他下意識地舉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端詳著,神情略帶恍惚。
卻聽祖父道:“聿兒,自那個阿南走後,朕看你整個人都變了。你是我朝國本,日後當延我國祚,安我天下,切不可有自暴自棄的念頭,更不可為區區一個女人,而心生頹喪!”
朱聿恒應道:“是孫兒對前途患得患失,與阿南無關。”
然而,看他的神情,皇帝知道他並未將生死置於心上。
這個他一日日帶在身邊,悉心教導、親手撫養的孩子,即將在風雨中毀於一旦。
“聿兒,此次回去後,你陪朕一同南下,去祭拜□□陵墓吧。”皇帝歎了口氣,道,“明年三月便是□□二十四年忌辰,朕也老了,該回去看看了。”
又或許,人生至此,他終於明白了當年先帝的心境與考量,懂得了他做一切決策的原因。
朱聿恒應了,皇帝拍著他的手背,想說什麽卻一時難以出口。
前方隊伍已經下了山脊,車駕周圍重甲護衛,兵馬擁簇,正要護著皇帝翻越山脊之際,猛聽得轟然聲響,周圍大地劇烈動**。
禦駕車身一沉,猛然向著下方塌陷。
車身頓時顛倒側轉,向下摔去,坐於車上的皇帝身子陡然失控,肩膀重重撞向車壁。
朱聿恒飛身撲向祖父,將其護住。
就在此時,破空聲忽響,銳聲震得人耳膜發顫,四下倏忽一暗,車駕猛然震**倒地,頓時被擠得變形。
劇烈晃動中,朱聿恒抱住祖父,心知車駕已經墜入陷阱。
這陷阱應該是早已設下,之前大軍兩次進退,因為下方的支撐力量,並未發現任何異樣。而如今因為眾多人馬全副武裝重甲護衛,因為壓力驟增,頓時陷於埋伏之中。
他護住祖父,身體倒轉,足後跟向上急踹,狠劈向車壁與車頂相接處。
漆木斷裂聲中,車頂霍然裂開大洞。
他立即將皇帝托起,讓他踩住自己肩膀,從裂隙處爬上去。
皇帝雖已有了年紀,但常年征戰身強體健,踏著他的肩翻身而起,趴住車頂蹬上去之際,立即回身伸手給他:“聿兒,走!”
朱聿恒牢牢握住他的手,正要翻身而上,卻見皇帝身後異狀閃現,巨大的黑影隨著風聲驟然籠罩而下。
“小心!”驚呼脫口而出,朱聿恒日月猛然出手,向那黑影襲去。
然而出手之際他才看清,這黑影並不是活物,而是一截粗大的斷木——
而他的日月是機巧之物,如何能抵擋這傾軋而下的巨力?
他身軀在車壁上一點,狠命向上撲去,要以自己的身體將那倒下的巨木抵住。
上頭的侍衛們亦飛撲而來,企圖將巨木攔住。
可已經來不及了。
巨木重擊於皇帝的背上,猛衝而上的朱聿恒死死抵住斷木之際,一口溫熱的血噴在了他的肩頸間,祖父的頭垂了下來。
朱聿恒隻覺大腦嗡的一聲,整個世界驟然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