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朔風吹雪(4)
垮塌下的巨木將他破開的缺口嚴實封住,車駕內頓時陷入黑暗。他意識一片空白,摔坐在車內,隻來得及緊抱住跌下來的祖父。
模糊中他聽到上方的急促聲響,是眾人正在齊力清理陷阱,馬車也在救援中震動不已。
顧不上其他,朱聿恒迅速扯開祖父的衣服查看傷勢。
陰暗中辨不清晰,隻依稀可見皇帝的後背迅速腫脹青紫。
朱聿恒以顫抖的手輕按試探。幸好,他當時的衝擊替祖父卸掉了大部分的重擊力量,至少他脊椎骨與肩胛骨都無大礙。
隻是頸項受擊後,皇帝神智暈眩,眼前的黑暗與耳畔的轟鳴讓他靠在朱聿恒懷中,呼吸艱難。
朱聿恒扶住他,嗓音微顫:“陛下,您怎麽樣?”
“聿兒……朕怕是不行了……”
他聲音斷續,氣息已然接續不上。
“陛下養精蓄銳,切莫說這種喪氣話!”朱聿恒打斷他的話,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倉皇道,“孫兒查看過了,陛下雖有傷勢,但並未傷及筋骨。您一向身康體健,隻要及時救助,必無大礙!”
皇帝喘息甚急,眼前金星亂冒,讓他意識模糊,再難出聲。
上方的人奮力搶險,斜插進斷口的木頭被合力起出,天光透了進來。
眾人急切地圍於陷阱旁,懸下縛輦。
朱聿恒小心地托舉著祖父,將他平放於縛輦之上。
仿佛此時他才察覺,在他記憶中威嚴雄壯的祖父,如今已確是個老人了。滿是血汙的鬢發與麵容擊碎了他一貫的強硬威儀,他虛弱無力地倚靠在已屆盛年的孫兒身上,如風中之燭。
朱聿恒示意上麵的人將祖父拉上去,命他們務必小心謹慎,勿使筋骨挪位。
他護著祖父,讓縛輦安然穩妥地緩緩抬上地麵。
就在抬升出地麵之際,禦駕車身陡然一震,無數鋒銳亮光驟然自四下射來。
禦駕實陷,周圍的埋伏趁機發動,弓箭齊射,向著被圍攏在正中的皇帝而去。
侍衛們立即防護,然而對方用的是重箭,箭頭以鉛製成,比一般的羽箭要重許多,弓手將其高射向空中,箭身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越過四周防護的士卒們,隨即,下垂的箭頭直衝向了包圍中的皇帝。
在驚呼聲中,日月蓬然飛射,飛旋之際早將皇帝周身護得嚴嚴實實,設下了密不可透的防衛。
鋒利絢爛的光彩在縛輦周圍飛轉,如彩徹區明,無論箭頭以何種刁鑽角度射來,都被日月的氣流卷襲裹挾,混亂零散地撞擊於一起,在嘈雜的叮叮當當聲中紛紛墜落。
而氣流翻卷間,所有懸係縛輦的繩索又被完美避過,毫發無損。
待重箭落盡,朱聿恒手中日月乍收。眾人尚未鬆一口氣,埋伏的亂軍放完了暗箭之後,已紛紛躍出藏身之處,向著大軍圍剿過來。
數萬大軍排成長隊行軍,正處於兩座山脊之間,前後兵力被埋伏截斷,中間頓時陷入包圍。
隨行禦駕的都是弓馬諳熟的將領,眼見中軍陷進了埋伏,當下迅捷發號,後方士兵立即趕上,意圖翻越山脊反包圍陷阱。
然而亂軍有備而來,山脊之上早設了陷阱,士兵們尚未來得及反應,前鋒已在一輪震**中被迅速擊潰。
在混亂聲中,腳下大地陡然劇震。上方救援的人立足不穩,縛輦驟然鬆脫傾覆,安放於其上的皇帝眼看著便從上方墜落下來。
在驚呼聲中,馬車在震**中再度下墜,四麵斷木從車外擠壓紮入,眼看著皇帝和太孫都要硬生生被擠成肉泥。
朱聿恒立即伸臂,將祖父護在懷中,緊緊護住。
撞在車壁上的後背傳來劇痛——是斷口鋒利的木刺與折斷的銅鐵,深深紮進了他的脊背。
溫熱的血迅速湧出,可情勢緊急,已經容不得他細加思索。他強行直起自己的身軀,不顧後背淋漓的鮮血與劇痛,竭力將祖父托起。
他顫抖的身軀讓重傷的皇帝都察覺到了。皇帝勉強動了動唇,隻是氣力衰竭無法出聲也無法動彈,隻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臂。
朱聿恒向他點了一下頭,聲音嘶啞:“皇爺爺,別擔心。”
自受封為皇太孫後,他已有十來年未曾這樣稱呼過祖父。但此時危境之中,他脫口而出,而皇帝也未覺得不妥,隻收緊了握著他的手。
隻聽得哢嚓聲響,承重的車架將下方的木頭又壓斷了兩根。搖搖欲墜間眼看馬車又要向下陷落。
“杭之!”聽到朱聿恒的呼喚,韋杭之會意,立即命人將縛輦展開,擺好兜住皇帝的姿勢。
緊急之中,朱聿恒雙腳重重踩在下方車座上,攜著祖父向上猛然躍起。
轟隆聲中,車駕再度下落。而他終於將祖父堪堪抵到了韋杭之的麵前,落在他展開的縛輦中。
隨即,他自己也終於抓住了諸葛嘉的手,借力一個翻身躍出了陷阱。
外圍的敵軍也已經殺到了他們麵前。
對方馬上功夫了得,個個彪悍無比,顯然與北元脫不了幹係。
三大營中,皇帝近身護衛是神機營。然而雨雪之中,□□濡濕無法發射,諸葛嘉唯有一聲令下,眾人以火銃替代短棍,結陣拒敵。但這般情況下突遇強敵,亦隻能勉強抵擋。
前後軍隊均已被阻斷,如今他們被困於兩條山脊的穀底,左右鉗製,四麵無援。
眾人都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決心奮力拚殺以死報國。
朱聿恒不顧自己背後的傷口,脫去已滿是血汙的外衣,抓過韋杭之遞來的披風遮住自己的傷口,倉促道:“諸葛嘉!”
諸葛嘉立即上前,聽候他的吩咐。
“率領神機營士兵封鎖北穀口,阻斷後方攻勢。八陣圖結成後牢不可破,你務必阻住一段時間!”
八陣圖專擅圍剿防守,進擊確是稍弱。如今聽說隻負責把守穀口,諸葛嘉當即道:“屬下誓當全力拒敵,絕不讓他們進擊半步!”
“廖素亭,你率一隊人上山脊,搜尋陷阱通道,盡快引入大軍助力!”
“是!”
“杭之,清點人手,隨我往前方突擊破圍。”
韋杭之雖然應了,但望著朱聿恒帶傷艱難起身的模樣,心下不由捏了一把汗:“殿下,您身上的傷……”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示意他立即整頓隊伍,向前方出口迎戰。
背後傷勢傳來抽痛,但他已無暇顧及。敵軍已經殺到麵前,所幸後方諸葛嘉不辱使命,擋住了背後來襲的那一波,讓他們隻需撕破前方攻擊。
命精銳護衛好皇帝所臥的縛輦,朱聿恒飛身上馬,當先在前殺出重圍。
背後傷口崩裂,流下來的血在這般雨雪交加的天氣中顯得格外熱燙,溫熱的生命力仿佛正點點流失。
但此時此刻,他早已顧不上這些。日月光華暴起,紛繁迅捷的光芒直刺對方眼目。
對麵的敵人正在衝殺之中,哪能顧及他的突襲,隻聽得慘叫聲與落馬聲相繼響起,砰砰不斷中,對方當先數人紛紛墜馬,捂著眼睛慘叫出來。
後方趕到的敵軍無法看到前麵的情景,收勢不及,馬腿在衝擊中有絆到前方人馬的、也有及時撥馬避開而亂了陣型的,原本堅不可摧的進擊之勢頓時崩潰。
趁著對方陣腳不穩,韋杭之立即率人衝殺。
刀劍交鳴,冰冷的雪與溫熱的血交錯,韋杭之身上也添了數道傷口,但硬生生將對方的包圍撕開了一條口子。
朱聿恒坐於馬上,緊抓著馬韁,護衛著皇帝的縛輦。
後方的諸葛嘉忠實履行了自己的承諾,八陣圖緊緊封住了穀口,未曾讓後方增兵來援。
最擅長機關漏隙的廖素亭,也已經找到了翻越山脊的路線,大軍即將在指引下突入。
隻要前方的攻勢崩潰,他們便能衝殺出這片埋伏。
然而就在這勝負將決之刻,斜刺裏忽然傳來異常騷亂,原本步步推進的隊形突被遏製,進擊混亂。
朱聿恒知道必定是出了什麽事,而韋杭之身先士卒,早已衝到前方。
他是皇帝於萬軍之中挑選出來護衛皇太孫的,身手自然極為出眾,即使局勢混亂,依舊幾下便衝到了騷亂中心。
正待他穩定己方陣容之時,忽聽得周圍士卒驚呼聲響起,風雪中血花迸射,如同六瓣花朵。
銀白色的光華穿透人群,在鮮血之花的簇擁中,直取被圍於中心的皇帝。
盡管來人身上穿著厚重布甲,頭盔也遮住了大半個麵龐,但僅憑這春風與六瓣血花,朱聿恒立即便知道了這個僅憑一己之力衝破了他們陣腳的人是誰。
竺星河。
一直隱在幕後的他,終於在此地此刻現身,正麵向他們襲擊。
朱聿恒看見了竺星河冰冷的目光,向著他轉來,兩人目光交匯之際,彼此都繃緊了神經,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日月。春風。
出自一人之手的兩柄殺器,卻令這段恩怨愈發激烈,終究走到生死相搏的這一刻。
事到如今,他們再沒有避讓的可能,兩人不約而同地越過廝殺的戰場與呼嘯的雨雪,向著對方撲擊。
局勢緊急,無暇多顧。兩匹烈馬越來越近之際,他們都向著彼此奮力發出全力一擊。
日月是遠程且多點攻擊的武器,在直麵相擊之時本該占據上風,可麵前雨雪勁急,背後的傷勢劇痛,朱聿恒的手僵硬脫力,一時竟無法如常掌控手中那六十四道光點。
冰冷迅疾的寒風令日月的攻勢變得虛軟,而就在它即將接近竺星河之際,隻聽得一陣清空勻和的聲音響起——
是春風。風從它管身上的鏤空穿過,發出類似笙簫管笛的樂聲。在這殺戮血海之中,顯得格外纏綿詭異。
春風來勢急遽,與凜冽寒風相合,氣流在山穀間呼嘯回旋。
利用應聲而擴展攻擊的日月,此時頹然失去了相和擴散之力,別說準確攻向竺星河,就連控製都顯得吃力。
而竺星河則仗著自己那驚世駭俗的身法,撥馬迅速穿過麵前混亂的日月輝光與局勢,在兩匹馬高高躍起擦身而過之際,春風穿透日月光華,直刺向朱聿恒的胸口。
眼看那細如葦管的武器就要刺入朱聿恒的胸前,開出殷紅的六瓣花朵時,斜刺裏一條身影衝出,橫擋在春風之前。
隨即,如蘆葦般細長瑩白的春風已經刺穿了他的身軀,六瓣血花盛綻於朱聿恒與竺星河之間。
在千鈞一發之際,替朱聿恒爭取了最後一瞬機會的,是韋杭之。
急促噴湧的鮮血迅速帶走了他的意識,他眼前世界顛倒旋轉,重重撲倒於地。
但隻憑這一瞬間的阻隔,朱聿恒的日月已急速回轉,籠罩了竺星河的背心。
盡管日月攻勢淩亂,但後背受襲,竺星河不得不救,身形一閃而過,衝出了日月的籠罩。
而朱聿恒也趁著這一瞬間的機會,向前疾仰,春風在朱聿恒胸前劈過,鋒利的氣勁將披風係帶一劃而斷。
濺落在朱聿恒臉頰上的血滴尚且溫熱,這是屬於韋杭之的鮮血。
刹那間的交錯,隻是短短一瞬間,卻已是生死一個輪回。
竺星河脫離了日月,朱聿恒避過了春風。
玄黑色的披風墜落,顯露出朱聿恒背後鮮血淋漓的傷口。
而竺星河目的明確,已向著縛輦上的皇帝撲去。
眾人立即上前圍護,即使對麵敵人來勢凶猛異常,依舊用身軀鑄出鐵桶陣營,誓死護衛皇帝。
但,血花飛濺中,麵前人紛紛倒下,竺星河的麵容上卻並無快意,隻有目光中閃著冰冷恨意。
二十年血仇,千萬人頭落地,在父母去世那一日、他於懸崖上撕心裂肺所發的誓言,這一刻終究得以實現。
這漫長的複仇之路,走到如今,不可謂不艱難。但,他終究抓住了這稍縱即逝的一瞬。
在這漫天風雪中,他將自己一路的艱辛灌注於春風之上,隻需要一朵血花迸綻的時間,便能以血洗血,徹底了結這段血海深仇,從纏縛了他二十年的噩夢中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