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11章 樹猶如此(4)

回到寨子,這裏又迎來了一批僻遠村寨的當家人。

數十年老夫老妻,夫人染病對土司的打擊顯然相當之大,在解釋病情時,他那一向硬朗的身板也顯出了傴僂。

阿南請土司幫他們詢問眾人,道:“請各位回去幫忙打聽一下,各家寨子裏有沒有六十年前去神女山挖過冰川的老人,朝廷有急事要詢問。”

不等土司把話轉給他們,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開口道:“我當年就去過,而且,你們寨子這個病,我也見過。”

老人年輕時去外麵闖**過,懂一些漢話,當下便道:“當年我十三歲,已經長得挺高了,因為對方給錢多,所以謊稱自己十六,與我爹一起被雇傭上山幹活。有一次往冰川內抬條石時,我爹一個不留神,在冰川上摔了一跤,直接滑到了洞底。幾個同寨子的人趕緊和我一起爬下去,將我爹從洞底救上來……”

上來後他們還慶幸沒有缺胳膊斷腿,誰知當夜父子倆便全身腫癢難耐,抓得皮膚潰爛,下去救人的寨民也全都是如此。不多久,其他寨子的人也染上了,有幾個嚴重的甚至咽了氣,死狀極慘。

那個領隊的女子外出回來,聽說了此事後,立即將染病的人全部轉移到一個大冰洞內,並給所有人分發藥物,讓他們煎了外敷內服。那藥有奇效,過不了幾天,疫病就消失了,就連冰洞中皮膚潰爛的他們也都逐漸好轉,病症痊愈。

說到這裏,老人將自己的手臂伸出,捋起衣袖展示給他們看。

隻見老人黧黑的手臂上,有一塊塊因為年深日久已經不易察覺的斑紋,但仔細看來,那斑紋與如今染疫寨民身上的痕跡,幾乎一模一樣。

顯然,當時他的病雖被治好了,但身上留下了這些傷疤,至今未曾褪去。

“這麽說,當時她給你們的藥方,確是藥到病除?”阿南立即問。

“對,那藥,靈得很!”老頭點頭,但隨即又皺眉道,“不過,我們都不知道那些是啥藥,更沒見過藥方。”

剛現了一絲曙光,又迅速被烏雲吞沒。

聽著廢屋內寨民們的哀號聲,眾人都是陷入沉默。

唯有阿南的臉上,現出了一絲笑意。

她問老人:“那麽,當時你們被分隔在大冰洞內,拿到的藥熬完喝完後,藥渣丟棄在何處?”

老頭聽到她的話,呆了一呆後,重重一拍大腿,道:“自然是倒在冰洞中了!大家痊愈後,隨身東西上怕沾了病氣,就都沒帶走,他們在洞口塞了些稻草,直接放了一把火,冰洞燒融又重新封凍上,就再也進不去了。那些藥渣,肯定還凍在冰洞裏麵,原封不動!”

而,隻要找到藥渣,讓精通藥理的大夫查看重配,便能大致複原藥方,挽救寨子中這些染疫的病人,絕對不在話下。

阿南見自己所料不錯,便對土司一點頭,說道:“看來,隻要盡快上山,寨中病人未必沒有希望。”

土司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當即下令:“清點人手,上神女山,把當年的冰洞挖開!”

橫斷山脈太過廣闊,寨子裏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可派出去追蹤馬蜂的人,卻直到第二天才回轉,報告馬蜂的消息。

在神女山不遠的山穀中,他們追蹤到巨大的馬蜂窩,而山穀中一個隱蔽的洞窟裏,也發現了有人最近臨時居住的痕跡。

追蹤探查對方的路線,他已經前往神女山。

若昨夜手持日月入侵的人確是韓廣霆的話,看來,他應該也要故地重遊,前往母親當年設下的陣法。

事不宜遲,附近寨子中經驗豐富的老獵人、身手最好的年輕人被挑選出來,加入他們的隊列,一隊人立即收拾行裝,向西麵進發。

出寨之時,焚燒屍身的火光再度亮起,又一個寨民染疫暴亡。

風送來嗚咽哀歌。這是寨子裏的人唱起了歌曲,送親人離去。

前日圍著篝火的歡歌,轉眼化成了悲聲,在四周的山穀深壑之中遠遠回響,催人淚下。

西南大山,草木遮天蔽日,鋪陳在大地上的茫茫蒼綠仿佛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

幽暗林下,他們劈開及胸的草叢荊棘,艱難穿行。除了盤曲湍急的河流外,仿佛沒有任何辨認方向的標誌。

快到黃昏時,重重密林漸轉稀疏,他們開始進入廣袤的高山草甸。

老向導手指前方,示意他們抬頭遠望。

逶迤草原的盡頭,是一座積雪覆蓋的高大雪山。此時四野俱已昏黃,唯有最高的雪山頂上被日光照徹,鍍上一層耀眼奪目的金色,照耀四方。

昏黑的天色之中,這座雪山仿佛傳說中的神山,莊嚴神聖地放射光芒,覆照萬民。

望著這神跡一般的景象,眾人都是心靈震顫。寨民們跪伏於地,向著金山深深叩首,五體投地。

朱聿恒也向著金山凝望了許久,才從懷中取出傅靈焰的手劄,看著那上麵的地圖,對照麵前的雪山。

阿南撥馬貼近,與他一起看著上麵的圖樣。

隻見雄渾壯闊的山脈之中,六條自北向南的怒濤切開七座大山,山峰橫阻,水勢豎劈,在一片激湍衝撞中,上方巍然不動的,赫然便是黑氣盤繞的巍峨雪山。

“那是傅靈焰所設陣法之處,應屬無誤了。”阿南掰著手指,數了數離開雲南府後一路行走過的河流山川,道,“第三和第四條河流之間,高山上千年積雪的冰頂,黑氣盤踞之地。”

“嗯,萬年冰封之處,深藏著吞噬萬物的邪靈……”朱聿恒說著,轉頭看著她,輕聲道,“這般高山險峰,上麵必定全都是雪風呼嘯。咱們避開了昆侖山闕,終究避不開這裏的亙古冰雪。”

阿南仰頭朝他一笑:“說起來,我自小在南海長大,還從未見過這般雄渾的雪山。不知這冰川雪頂要如何才能攀爬上去,我這特別怕冷的人,對這嚴寒又有沒有辦法呢。”

朱聿恒輕聲道:“別擔心,我還不太怕冷。”

阿南尚未明白他的意思,驀的手掌一暖,是朱聿恒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確實比她要暖和許多,足以熱燙入心。

他們緊握著彼此的手,仰望夕陽返照中燦然生輝的雪山之巔,仿佛被那亙古以來便矗立於天穹之下的神女山震懾了心神,久久無法出聲。

在連綿險峻的橫斷大山之前,中原所有號稱陡峭的山勢都難企及。而在這些險之又險的山巒之中,他們要進發的神女山,又是最為艱難的那一座。

雪山看起來明明就在眼前,但他們翻越了無數峽穀,又繞過了無數林地,它依舊遙遙在望,難以接近。

又行了一日,眼看暮色四合,已近黃昏。到達山腰一塊平地後,向導說這裏地勢平緩且上臨絕壁、下臨溪穀,獵人們常在此休息過夜,是駐營的好地方。

諸葛嘉到河穀看了一圈地勢,認為這邊隻要兩堆篝火便能對抗落單的野獸,但若有群獸包抄,則會陷入絕境。

“不過橫斷山脈中沒聽說有成群結隊的狼群猛獸,更何況,後方山壁還有一處凹陷山洞,雖然潮濕積水,但發生危險時可臨時退避。”

周圍的確沒有更好的駐紮地點了,於是眾人選擇在此安營紮寨。

安排好輪崗守夜的人手後,整日的跋涉奔波讓眾人紛紛進入夢鄉。

就在半夜沉睡之時,耳邊忽然傳來震天的聲音。

值夜的士兵慌忙抬頭朝聲音來處看去,但黑暗中難以辨認,隻能依稀感覺是有巨木滾落,挾萬鈞之勢向下方的營帳壓下來。

急促的呼警聲立即響起,暗夜中外圍營帳已被壓塌。

朱聿恒自小經曆戰陣,雖然事起倉促,但他瞬間反應,帶著廖素亭衝出營帳,向著後方山壁疾退。

山頂木石滾落時有彈跳之力,所以緊貼山壁是最安全的避險方法。混亂的黑暗中他大聲疾呼:“阿南!”

“在這兒,我跑得比你快。”阿南的聲音在他不遠處傳來,隨即,一個溫熱身軀向他貼來,與他緊靠在一起。

“敵暗我明,又遭突襲,如今無法對敵應戰,所有人先撤到山洞去。”

命令下達,眾人立即響應,隊伍撤向洞內。

山洞不算太大,但上方便是山崖突起處,即使站在洞口,也足可保證沒有斷木落石之虞。

諸葛嘉帶人護在山洞之外,警戒周圍。

上頭墜落聲停止,洞外傳來喊殺聲。在一波落木墜石後,躲在暗處的敵人趁他們慌亂之際,現身來襲了。

月黑風高,淩晨的山林中隻見隱約晃動的人影。

諸葛嘉冷靜地下令開弓,不辨方向不認身份。畢竟,這般莽莽大山之中,對方肯定無法組織起比朝廷軍人數更多、裝備更精良的隊伍。

亂射聲中,對麵慘呼聲響起,口音混雜,聽來並非西南人。

阿南抱臂抵在洞壁上,低聲對朱聿恒道:“青蓮宗的人。”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側耳傾聽後方呼喝著調配攻勢的聲音,分辨領頭的人是誰:“唐月娘和梁輝。”

看來,他們從西北沙漠遁逃,也是南下來此,要借助這邊的疫病陣法,再度興風作浪了。

青蓮宗殘部從山東撤退到西北,又從西北零散潰逃,能在此處集結的人數雖然不多,但各個都是悍不畏死的狂熱教眾。朝廷軍雖然箭如飛蝗,但倉促應戰,又受限於山林地形阻礙,一時也無法反敗為勝。

見難以突破箭矢,為減免傷害,對方停歇了一陣,隨即,洞外有火光青煙冒起,借著風勢,向洞中灌來。

山林濕柴煙霧濃重,洞中眾人頓時嗆咳一片。

“來得正好!”阿南捂住口鼻,轉向楚元知狠狠道,“楚先生,咱們之前弄的東西,可以拿出來了。”

楚元知劇烈咳嗽著,示意身旁的神機營士卒將幾袋東西遞給她。

諸葛嘉這個神機營提督在旁邊看著,鬱悶問:“你們又瞞著我搗鼓什麽東西?”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阿南說著,頂著煙出了洞口,打開袋子抓起裏麵一個東西,在地上抓起幾把碎石塞在裏麵,便朝著麵前黑暗的山林扔了過去。

昏暗山林中,唐月娘站在避風處看著整座山被火勢蔓延,回頭問竺星河:“縱火的方向與角度,公子可都算好了?確定四麵的火勢能同時圍攏於他們所躲藏的那個崖下?”

竺星河沒有回答,身旁方碧眠抿嘴笑道:“宗主放心,天下山川走勢竺公子無不精熟於胸,那群人定然插翅難逃。”

“好,弓箭手準備好了嗎?”

梁輝道:“萬事俱備,都埋伏於高處了,現下所有箭頭都已對準洞口,隻要逃出一個,他們就射一個;逃出一對,他們就殺一雙!”

唐月娘滿意道:“甚好,就看他們是願意熏死在濃煙裏,還是我們的箭下了!”

話音未落,崖下山洞前方,忽有火光噴射而出。

“怎麽了?”梁輝立即趕上兩步,查看那邊情形,“是神機營攜帶的火藥,被山火點燃了?”

“不像,大團火藥爆炸絕不是這般情況。”唐月娘正說著,抬眼看見那火藥之中又飛出無數道黑影,向著四麵散去。

正當他們猜測那是什麽東西之時,後方竺星河已是臉色大變,一把將方碧眠拉倒,自己也撲倒於地:“趴下!”

轉眼間,黑影已到了他們麵前,眾人剛看清那是幾團正在嗤嗤燃燒的東西,無數碎石已在火藥的催動下猛然迸射,向著四麵八方炸開。

眾人倉促趴倒,但還是不免被石子如刀劃過,個個都是血痕淋漓,遍體鱗傷。

等到爆炸過去,眾人還將整個身子緊緊貼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方碧眠驚駭地問竺星河:“這是……什麽?”

“這是阿南研製的一種藥雷,名為‘散花’。是將銳物以火藥送入空中,再一舉炸開,半空中四射亂炸,攻擊敵人。”竺星河望著抱著傷處倒地□□的傷者們,心有餘悸道,“幸好如今在山林中,她手頭隻有碎石,沒有其他的尖銳物品,不然的話,裏麵放的若是鋼釘、鐵蒺藜之類的,咱們怕是全都逃不過。”

方碧眠道:“還好它是在半空中炸開的,隻要咱們立即貼地上藏好,我看殺傷力也不至於太過可怕……”

竺星河卻一言不發,隻將目光移向旁邊樹冠之上。

唐月娘心口掠過一陣不祥的預感,急道:“不好!咱們持弓弩的兄弟們,還在樹上……”

話音未落,隻聽得又是砰砰幾陣炸響,從煙火縈繞的山崖下又拋出幾個“散花”來。

這一次,彈藥升得更高了些,在半空猛然炸開。

周圍樹上頓時全是慘叫聲,隨即,樹上的幾個弓箭手重重墜地。

碎石在火藥催趁之下極為勁疾強悍,弓弩手在樹上無法躲避,各個筋骨折斷,而從高樹上墜落,更是非死即傷。

見兄弟們傷殘,唐月娘頓時急了,問竺星河:“竺公子,你應是這世上最了解司南之人,不知如果遇到被圍困之時,司南會如何應對?”

竺星河略一思索,道:“‘散花’過後,便可試探前衝了。下一刻要小心他們突圍,衝破防線。”

“好,刀出鞘,弓上弦,該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了。”唐月娘一揮手,示意後麵的人跟上。

天色近黎明,天邊已顯出魚肚白。

青蓮宗眾踩踏著尚在冒著青煙的大地,謹慎地手持武器,向著崖下包圍。

將摔傷的同伴救出火圈,其餘的精銳則踏著山火餘燼,步步向前。

方碧眠望著冒火前進,不顧頭發眉毛被燒掉的教眾們,心下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公子他,真的會願意與青蓮宗聯手,將司南絞殺於火海之中嗎?

她的目光不覺瞥向後方的竺星河,卻見他靜靜地站在山火之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山崖下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