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12章 春水碧天(1)

一瞬間方碧眠忽然覺得心口堵得極為難受。

她緩緩退了一步,幫助同伴將退下來的傷患扶住,將傷口衝洗後抹藥包紮。

正在忙碌之際,耳邊又聽得數聲火藥的尖銳聲響。

方碧眠倉皇抬頭看去,隻見“散花”再度出現,這一次裏麵散出的,卻不僅僅隻是碎石了,裏麵有廢鐵釘、爛構件、缺榫卯、殘扣鈕……全部一股腦兒噴射出來,直射向包圍而來的青蓮宗眾與樹上的弓箭手。

隻聽得慘叫聲連連,哀鳴聲中,弓箭手們幾乎全部落地,而青蓮宗眾也個個捂著傷口倒下,哀叫不已。剛包紮好的傷員更是再度受擊,更為淒慘。

就連跟在竺星河身邊的海客們,也難免受了波及,魏樂安因為年邁反應慢,大腿上被紮了一根鐵釘,頓時血流如注。

他忍痛拔出鐵釘,手法利落地給自己上藥。

而竺星河看著那些鐵釘榫卯,臉色大變:“這些,似乎是軍帳的構件?”

被落木壓垮軍帳後,朝廷軍立即便撤入了山洞,哪有時間帶走這些東西來利用?

除非……他們已經反敗為勝,控住了山崖平地。

尚未等他們反應,隻聽得喊殺聲震天,身後衝出了一彪人馬,為首的正是廖素亭。

他最會借助地勢,此時山林中縱馬衝殺,勢不可擋,青蓮宗的包圍頓時潰不成軍。

山洞外,阿南滿意地聽著山林中交戰的聲音,示意楚元知將“散花”收好:“不能再丟了,廖素亭他們已經反包圍了,別誤傷自己人。”

諸葛嘉冷哼一聲,道:“年輕人還是不牢靠,殿下說這個地勢隻怕包抄,讓他昨夜早早去山頂巡邏了,他居然還讓對方的木石滾落了!”

墨長澤用手扇著麵前煙霧,道:“無妨,無妨,反正外麵被壓的營帳都是空的,我們並無死傷。”

“可是糧草輜重難免受到了損失,如今被壓在了雜亂的土木下麵,清理起來肯定麻煩!”諸葛嘉最心疼神機營財產,一身戾氣,越想越氣,帶著一群人便趕了出去,“先殺幾個亂賊出出氣!”

廝殺聲立刻響起又很快結束。早已被“散花”弄得非死即殘的青蓮宗眾,前有廖素亭堵截,後有諸葛嘉來襲,當即被殺得落花流水,四下退散。

唐月娘見勢不妙,隻能咬牙率眾撤退,等候下一波戰機。

這一役青蓮宗死傷慘重,等逃過河穀清點殘兵,死的死散的散,隻剩了百十來人,其中還有一部分受了重傷,喪失了戰鬥力。

唐月娘痛悔不已,見魏樂安過來查看傷殘情況,便問:“你們不是對司南了如指掌,認為今日此戰萬無一失嗎?”

“世事如棋,誰勝誰負都不好說。”魏樂安自己也有傷在身,無心勸慰他們,口氣冷淡,“而且,阿南的手段宗主難道不知?她一貫神機妙算,智計百出,我們雖然了解她,但究竟她會用什麽手段,我們亦難以具體測算。”

唐月娘遷怒道:“這樣的人才,你們當家的不好好拘束收攏,怎麽叫她跑去了朝廷那邊?”

魏樂安一聲歎息,而方碧眠默然張了張唇,未能出聲。

唐月娘回看寥落兄弟們,不覺悲愴難抑。她示意方碧眠與自己走到一旁,低聲問:“碧眠,今日局勢如此,你覺得……咱們青蓮宗,可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方碧眠眼圈微紅,卻堅定道:“宗主,您是我們的主心骨,頂梁柱,隻要有您支撐著,我們青蓮宗便不會散!”

唐月娘搖了搖頭,道:“咱們隻剩了這點殘餘之力,如今又被擊潰,困於這個河穀,絕難逃脫,不如……你先帶著兄弟們撤走,好歹,一定要保住青蓮宗的根,將青蓮老母的光輝遍灑四方!”

方碧眠大驚,從她的懷中抬起頭,噗通一聲重重跪下:“阿娘,我娘去世後,您就是我的引路明燈,您……何苦說這般話!我們定能殺出一個天地,重振青蓮宗!”

“傻孩子,那也得能突破出去啊。”唐月娘輕撫她的麵容,低聲囑咐道,“兄弟們危在旦夕,但,我知道海客們定有能力出去。”

她麵容沉靜,山間陰雨乍過,這一刻晦暗陰霾中,她麵容如雕刻般冷硬,直麵死亡不帶任何畏懼。

“碧眠,我會帶一小股兵力,率人向反方向突圍,而你,一定要帶領主力,跟著海客們逃出去。若有機會,咱們在牯牛寨重逢,若再難重逢的話……青蓮宗,就交托你了!”

唐月娘率二三十眾向南突擊。河穀南岸亂石嶙峋,山火未燒到這裏,對方也不曾重視,正是薄弱點之一。

方碧眠擦幹眼淚,吩咐主力集結,等唐月娘撕開包圍口子後,主力借機突圍。

然而,他們已經察覺到的薄弱處,朝廷軍怎會察覺不到。就在她突圍之時,前方人馬湧動,阿南早已率眾攔住了去路。

明知自己絕非阿南的對手,甚至上次因為阿南而受的傷至今未曾調理好,但唐月娘還是迎著對方衝了上去,以必死的決心,要為青蓮宗眾辟出一條生路。

望著她決絕堅定的身影,方碧眠喃喃地叫了一聲“阿娘”,憤恨咬牙,死死盯著阿南。

阿南的流光無比迅疾,隻一照麵之際,便要在唐月娘的咽喉上開一個血口子。

極險之刻,身後梁輝將唐月娘一把撞開,她才得以堪堪避過流光利刃,但下巴上早已被割出了一道深深口子,眼看著血流了半個脖子,看著極為可怖。

而將她撞開的梁輝則被流光削過眼睛,無法視物,頓時撲倒在地。

眼看阿南的下一擊便要來臨,唐月娘卻不退反進,連舍身救她的丈夫都顧不上,隻為豁命牽引住敵人。

方碧眠知道,自己該帶著教眾立即與海客會合,破圍逃離。

但,就在這至關重要的一刻,方碧眠卻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將唐月娘緊緊拉住,往後疾退。

她死死墜在唐月娘身上,令她根本無法再自尋死路般撲上去與阿南拚命。

地上的梁輝也捂著流血的左眼爬起來,拉住唐月娘就往回急奔。

方碧眠向梁輝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帶著唐月娘快走,自己則直衝向了崖邊河穀。

那裏,正是海客們駐紮之處。

橫斷山脈峰高穀深,下方是滾滾波濤,激流飛湍。劈開大山的激流就在眼前,道路被分成東西兩條,相背而行。

山高林密,雜草叢生,隨時會迷失的深山中,即使對方隻剩散兵遊勇,朝廷軍亦無把握分頭追擊。

阿南瞥了方碧眠與海客們方向一眼,指示眾人向西追擊唐月娘及一眾青蓮宗殘兵。

而在東路之上,倉促撲入海客中的方碧眠被司霖一把扶住,他急問:“方姑娘,你沒事吧?”

方碧眠搖頭,回頭看向唐月娘處。

西路追擊更急,青蓮宗沿著峽穀撤退,可前方無路可逃,隻能仗著荒草叢生遮蔽行蹤,使後方追兵一時難以搜捕。

可一旦朝廷軍展開搜查,他們勢必會被堵在崖壁之上,全軍覆沒。

她含淚撲向竺星河,噗通一聲跪下,揪著他的衣襟嘶啞泣道:“公子,求您救救青蓮宗的兄弟們吧,我……隻要有辦法救下阿娘,救下兄弟們,我願豁出性命,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方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情,但,如今局勢危急,我總得以這邊的安危為重。”竺星河聲音平淡得近乎冷漠,“如今朝廷主力放在那邊,我們這邊地勢隱蔽,他們一時難以追蹤,你放心跟我們一路走吧,我會護你性命周全。”

方碧眠怔怔望著他,模糊淚眼中,他依舊淡定從容,翩翩公子溫潤如玉。

他許諾保全她,那便一定能保全,因為她知道,他有這樣的能力。

她隻要接受,就可以苟全性命,從這必死的絕境中安全脫身。

可……海客們從容逃離的代價,是青蓮宗殘存力量全部覆滅,是待她如師如母的唐月娘必死無疑。

她抬起顫抖的手,捂著自己的臉,無聲的嗚咽從她的唇間逃逸出,模糊而短促,卻很快便將她的眼淚堵了回去。

她抬起頭擦幹眼淚,看見竺星河向她微微點頭,問:“走吧?”

方碧眠凝望著他,眼中盡是不舍,卻又微不可見地搖頭,說道:“不,公子,碧眠……告辭了。”

竺星河微微挑眉,而司霖則急問:“方姑娘,你要跟著青蓮宗走?”

“是,青蓮宗養我育我,救我於水火之中。若是沒有宗主,當年我怕是早已死在了教坊中……”方碧眠眼中含淚,滿是不舍與絕望,“公子,人活在這世上,不能不知恩圖報,我……對不住您!”

見她如此,竺星河也不阻攔,隻道:“一路相隨亦是緣分,你一向對我們照顧周到,沒有什麽對不住我們的地方。”

方碧眠默然跪在荒草中,向著他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響頭。

見她如此鄭重決絕,竺星河略覺詫異,正要扶起她,卻見她已迅速站起身。

她縱身衝出海客們隱蔽之處,向著山崖奔去,手中忽然炸開巨大的響聲,隨即青煙嫋嫋,直衝天際。

她手中所持的煙火,在莽莽大山之中成為了最鮮明的指引,如今海客們聚集隱藏之處頓時暴露。

幾聲呼哨在林間久久回**,指引著大部分兵力向著海客們聚集而來。

坐在外圍警戒的莊叔大怒,氣得胡子亂顫:“方姑娘!你這是……為了掩護青蓮宗,要禍水東引,將朝廷軍引到我們這邊來?”

方碧眠揚手站在斷崖邊,手中的濃煙烈焰的煙火照亮了她決絕又悲愴的麵容。

竺星河已經率人追出林地,眾人的目光都逼視著她。

畢竟,自她與竺星河相伴以來,她對眾人一貫體貼有加,溫言軟語,而且心細如發,妥帖的照顧每個人的生活起居。

北上的冬衣是她準備的、行路的渴水是她熬製的、傷風感冒是她在噓寒問暖,甚至莊叔孫子的繈褓都是她幫忙縫的……她體貼入微,將他們的生活打點得妥妥帖帖。

海客們早已將她當做了自己人,沒想到這個自己人,在關鍵時刻,卻親手出賣了他們。

而方碧眠一動不動,就連手被煙火灼傷,似乎也毫無感覺。她隻是含淚望著竺星河,啞聲道:“抱歉,公子,兄弟們……碧眠沒有辦法,隻能出此下策。”

司霖不敢相信,瞪著她目眥欲裂:“你怎可如此?”

方碧眠慘然一笑:“別擔心,南姑娘是個念舊的人,她對我們青蓮宗必定會趕盡殺絕,可是對你們,她一定會手下留情的,她會放過你們的!”

“你!”司霖撲上去就要和她拚命。

竺星河卻攔住了他,冷冷看了方碧眠一眼,道:“事已至此,別浪費時間了,走吧。”

朝廷軍訓練有素,早已舍了分散的青蓮宗,以煙火為標照,敲擊梆子,在深山之中遠遠回**。

周圍士兵迅速響應,以此處為圓心,如潮水向中間奔湧而來而來。

海客們此時儼然已是籠中之鳥,無法逃脫。

竺星河臉色難看審視地形,捕捉山勢中對方兵力被割裂之處,對眾人分派突圍任務,約定好破網後的相會路徑。

五行決的威力,在崇山峻嶺之中顯露無疑,他選擇的薄弱處,對方兵力果然一擊即潰。

山間地勢複雜,左繞右轉,就在他們突圍之際,忽然前方山頭有一彪人馬從山澗突出,如自天而降般出現在他們麵前。

正是朱聿恒與諸葛嘉。

棋九步料敵機先,八陣圖依山設陣,還有個廖素亭專門鑽空子,五行決縱然借助山海之勢天下無匹,可遇上他們也依舊被圍堵於山坳,難以突破。

朱聿恒率先進擊,日月齊放,向著竺星河抓去。

竺星河春風出手,絞向日月的天蠶絲,似乎要將它們全部絞纏於春風之上,利用它們自身的利刃使其相互碰撞割裂。

兩人上次交手後,都對彼此的能力心下有數,也都曾在心裏無數次推敲與對方再度交手時如何應對及取勝。

山林風聲繚亂呼嘯,日月空靈的撞擊聲在風中如鍾如罄,春風的呼嘯聲卻如琴如笛,一時連風聲都被鎮壓了下來。

就在竺星河的春風要借應聲之力反控日月之際,猛聽得周圍梆子聲催促,節奏既急又亂,徹底蓋過了春風的嗚咽。

在混亂的聲響中,春風的應聲之力頓時微弱到幾可忽視。

薄刃劃過空中,在朱聿恒手指的操控下,嚶嚶錚錚間如靈蛇吐信,乍吐還收,極為迅捷,六十四點光輝照得山林間如升起日暈輝光。

梆子聲中,竺星河的春風每每與日月擦過,想要抓緊它的軌跡卻無從分析,反而是朱聿恒精準地能測算出他的每一步後路與動作,毫不留情將他徹底截斷,不讓他有絲毫變招的可能。

日月照臨之下,春風軌跡散亂,竺星河顯然已經落了下風。

阿南沒有上前,她心頭微亂,隻站在山間凸起的大石塊上,靜觀這邊的戰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