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13章 春水碧天(2)

耳邊忽傳來火銃聲,阿南心下咯噔一聲,舉起手中千裏望,目光轉向旁邊山林。

突圍而出的海客們,有幾個人誤入了諸葛嘉的八陣圖。以樹木為憑、以山嶺為勢,諸葛嘉借著地勢設下的陣法難尋紕漏,手下的神機營士兵們火銃連開,毫不留情。

她的手略略一顫,趕緊調整千裏望,仔細觀察。

一般的火銃準頭很差,因此海客們會在對方射完一輪後迎上去,借著對方裝填彈藥的機會,阻斷其攻勢。

可神機營訓練有素,與海上那些烏合之眾完全不同,一批人射完後,清理槍膛,裝填彈藥,後方接續上,立即開始另一批輪射。海客們在一輪後趕上,相當於正好撞到了他們的槍眼上,頓時死傷無數,後方的人個個都震驚地停下了腳步。

眼看昔日的兄弟死於非命,阿南心下絞痛,她將手中千裏望一丟,跳下石頭向著那邊飛奔而去。

但未到戰陣,她便看到前方不遠處,一條人影在包圍中一腳踩空,眼看就要掉下懸崖。

是魏樂安,他年紀大了,又腿上有傷,眼看要遭遇不測。

危急中,他揪住了崖邊一棵荊棘,即使手掌被刺得血肉模糊也不敢放開。

但荊棘畢竟根淺枝細,哪能承受得住一個人的體重,眼看被魏樂安下墜的力量連根拔起。

他下意識緊閉起雙眼,沒想到自己在海上縱橫多年,最終居然要在這深山老林中跌個粉身碎骨。

就在此時,一隻手忽然伸來,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臂,將他下墜的身子撈住。

魏樂安抬眼一看,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他的人,正是阿南。

“你……”他不知如何說才好。

而阿南已經伸出另一隻手,拚盡全力將他拉了上來,帶著他跌坐在懸崖邊。

原本正在發號施令的諸葛嘉,看見阿南不僅衝入了戰陣邊緣,還救起了一個海客,不禁大為皺眉。但為了防止誤傷阿南,也隻能無奈示意士兵們將槍口移開,不要對準她。

海客們麵麵相覷之際,也抓住機會立即轉身,在槍彈稀疏之際,立即逃出射程圈。

魏樂安喘息未定,望著阿南神情複雜:“南姑娘,你……你現在已經是那邊的人了,我不妨礙你的前程,你何必為我……”

“別說了,我做事從來隻顧自己的喜好。”阿南毫不遲疑地拉起他,示意他和自己站在一起,免得被誤傷。

剛一起身,魏樂安發出一聲痛苦□□。阿南低頭一看,他之前的腿傷迸裂,殷紅鮮血狂湧出來,濕了半邊衣物。

“別動,我給你包紮一下。”

前方海客已經退散,山路崎嶇,魏樂安的傷勢如此之重,顯然已經無法趕上他們,更不可能在這個密林之中存活。

阿南略一猶豫,俯身道:“上來,我背你走!”

“不,南姑娘,你別管我了……”魏樂安正在遲疑之際,阿南不由分說,已經將他扛在了背上。

魏樂安伏在她的肩上,拍著她的背感慨萬千:“南姑娘……你十四歲時忽然降落到我們船頭,說自己來報答當年公子的恩情了,那時候你還沒有司鷲高呢,這幾年來……我們眼看著你風裏來雨裏去,一天天長大……”

說到這,魏樂安不由苦笑。

其實海客們還開過玩笑,說阿南長得這麽高,可能一般的男人都不會喜歡吧。

畢竟誰都知道,公子喜歡的江南佳麗,是方碧眠那種小鳥依人的模樣。而阿南卻顯得太硬朗了,一般的男人,誰能接受呢……

他這樣想著,目光不自覺地越過樹林,越過人群,落在那邊朱聿恒的身上。

寬闊的肩膀,頎長的身軀,堅定的身影與手中一往無前的日月——這樣的人,可能才是阿南真正的歸宿,才是能夠與她一起在這天下縱橫的鷹隼吧。

他的目光又轉向崖邊的方碧眠。

她手上的煙火已經熄滅,此時正呆呆地站在懸崖邊,攥緊她被燙傷的手。

旁邊的士兵衝上來,火銃對準了她,有人大喊:“她是青蓮宗的餘孽,絕不可放過!”

阿南沒有理會方碧眠,見朱聿恒與竺星河纏鬥,海客們已經散入山林,便朝著諸葛嘉一揮手,問:“還追得上青蓮宗嗎?”

諸葛嘉抬頭向對麵山上看去。山高林密,但青蓮宗傷殘甚多,依稀可見奔逃痕跡,比海客們可好追捕多了。

當下他向著神機營士卒們一揮手,示意他們分列隊伍,準備搜山。

“南姑娘!”崖邊的方碧眠忽然開口,狠狠地叫了阿南一聲。

阿南沒理她,安頓好魏樂安,徑自指揮士卒分路包抄的路徑。

方碧眠見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又大聲吼了出來,破音淒厲:“司南,你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女人,有什麽資格對我們青蓮宗動手!”

阿南冷冷一笑,頭也不回:“你今天才知道我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我司南本來就是女海匪出身,天下人盡皆知!”

“哼,可你、你不僅出身土匪窩,還犯下了天理難容之罪!”方碧眠冷笑一聲,抬起焚得焦黑的手指著她,厲聲道,“司南,你想不到吧,娘騙了你!”

阿南皺起眉,終於回頭瞥了她一眼。

麵前是神機營士兵黑洞洞的銃口,方碧眠卻視若無睹,她轉過目光看向阿南,臉上現出凶狠笑意,嘶啞的聲音又帶著一絲詭異:“南姑娘,你別急著去追青蓮宗啊,我今日難逃一死,但臨死前,我最後替你做一件善事吧。”

阿南聽她聲音古怪,心下忽然有種怪異的恐懼升起。

她想起當初朱聿恒調查她的父母,最終卻隱瞞了事實,反而拉了另一對夫妻來替代。

那時他告訴她說,是因為那對假夫妻還有親人在世,可以便於控製她。

也因此,她與阿琰的心結,至今未曾打開。

可……阿琰真是這樣的人嗎?

願意與她生死同命的阿琰,需要那點淡薄的血緣來牽絆她嗎?

而方碧眠已經伸手入懷,掏出一份東西向她丟去:“這個,是我偷偷從公子那邊謄抄的,本想留作他用,如今,就送給你吧!”

阿南見她丟過來的似是一封書信,伸出手指夾住,卻不拆開看,隻冷冷問:“什麽東西?”

方碧眠微微一笑,用滿是燎泡與灰燼的手撩開額前的亂發,站在懸崖上的身軀搖搖欲墜:“南姑娘,你娘騙了你。她騙你說你是遺腹子,可其實……你是在她被虜之後才懷上的。”

阿南如遭雷殛,眼前的世界仿佛瞬間黑了下來,她連呼吸也透不過來,整個人似乎沉入了冰冷的深海。

“別找你爹了,你娘應該也不知道。一個年輕女人,被抓到海盜窩裏,你猜猜她知不知道你是誰的種?”

阿南撲了上來,狠狠抓向方碧眠的肩膀:“你胡說!無憑無據,你汙蔑我娘,汙蔑我爹,我要殺了你!”

“你殺了我,也掩蓋不了事實!”方碧眠毫無懼色,高亢嘶啞的聲音透著瘋狂,“司南,你看看我抄的文檔啊!看你娘出海後多久才生下你!那時候距離水華大發都三年了!”

二十年來板上釘釘、她從未想過有其他可能的身世,如今卻被一朝掀翻,讓阿南握著信封的手劇烈顫抖起來。

見此情狀,方碧眠唇角揚起得意的獰笑,她甚至向著阿南逼近,如同惡魔般湊近了她:“司南,你放心,雖然不知道你爹是誰,可你飽含血淚苦練多年,殺回島上為你娘報仇時,被你殺掉的海盜裏,肯定有一個是你爹!”

她一向是溫婉柔弱的模樣,可此時的笑聲中卻充滿了淒厲扭曲之感,令人毛骨悚然。

“你娘是海匪窩的□□,你親手殺了自己爹,這就是縱橫四海無人能敵的司南,哈哈哈哈……”

周圍所有人都聽到了她聲嘶力竭的叫喊,被她這歇斯底裏的瘋狂震驚,也被她揭露的內幕所震懾,都是驚駭遲疑。

廖素亭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楚元知麵色慘白張皇無措,就連諸葛嘉這種一貫清冷淡漠的人,落在阿南身上的目光也變得莫可名狀,複雜難言。

阿南緊緊抓著那封信,不敢撕開看證據,在眾人異樣的逼視目光下,她唯餘全身冰涼,微微顫抖。

“你看啊!看看皇太孫殿下親手給你調查的真相啊!”方碧眠直視著她慘白的麵容,瘋狂進逼。

“你不敢,因為你知道罪證確鑿,是麽?”

胸口的冰涼與灼熱交織,直衝她的大腦,讓阿南再也忍耐不住,不顧一切地撕開了手中的信封。

山風獵獵橫卷,信封隻開了一個口子,便冒出了劇烈白煙,向她迎麵噴來。

終日打雁的阿南,卻因為此時神誌大亂,中了詭計。

“小心!”一道天蠶絲纏上她的手腕,將她持信的手迅速扯開。

隨即,周圍日月光華如織,密集氣流卷起白煙,在空中直轉,硬生生地製造出一個白色氣旋,讓即將撲向她麵部的劇毒煙霧飄離。

正是朱聿恒。

他不顧與竺星河正在激烈纏鬥中,轉身撲向了阿南。

春風在他的背上割開一道深深口子,他沒有理會,而竺星河也沒有追擊,隻回頭倉促望向懸崖邊的阿南。

朱聿恒已一把抱住茫然的阿南,將她埋入自己的胸膛,側身避開那彌漫的毒煙。

白煙從他的背上一卷而過,他背後劃開的口子上,**的皮膚傳來幹灼的燒痛。

見朱聿恒將阿南緊護於懷,避開了自己的毒煙,方碧眠氣急之下如同癲狂,直指著她大吼道:“司南,你還有臉苟活於世?你這海盜與□□生下來,罪大惡極的弑父之人,還是趕緊自殺以謝天下吧,哈哈哈哈……”

就在她肆意釋放心底的恨意之時,瘋狂的笑聲卻忽然卡在了喉嚨之中。

她的嗓子被腥甜的血液堵住,在無法控製的嗬嗬聲中,看見自己的心口,開出了一朵絢爛奪目的六瓣花朵。

竺星河的春風,已經刺入了她的胸中,將她一切瘋狂的話語,全都堵在了瀕死的喘息中。

她抬眼看著竺星河,看著這副向來溫柔的熟悉眉眼中,遍布的肅殺狠戾。

春風再也遮掩不住深埋的凜寒。

她張了張嘴,艱難地,最後叫了一聲:“公子……”

他一向是光風霽月的,雲淡風輕的模樣,原來是因為……

因為他不在意她,她不值得他。

能牽動他心底那最深處、最隱秘地方的,隻有那一個人。

方碧眠的身體向懸崖下墜去,大睜的眼睛一直死死盯著上方的竺星河,直至冰冷的河水將她徹底淹沒。

水上泛起幾朵淡薄的血色漣漪,隨即被激流迅速吞沒,

竺星河回過頭,目光在阿南的身上一掃而過,看到朱聿恒將她緊擁在懷的姿勢,他握緊了手中的春風。

暴怒嗜血的欲望已經衝垮理智,讓他幾乎要不顧一切衝過去,與朱聿恒分個你死我活。

但,他如今已經不占上風,四散的兄弟們正在等待他,而他終於脫出戰陣,已經沒有可供浪費的時間。

他轉身向後方撤去,飄忽的身形與淩厲的氣質,讓麵前百人辟易,無人能擋。

春風上的血珠滴落,旋轉著收回他的扳指,一如既往安靜蟄伏於溫潤銀白扳指中,誰也看不出裏麵藏著駭人的殺機。

唯有他臨去時掃向朱聿恒的一眼,帶著淋漓的血腥意味,仿佛春風即將開在朱聿恒的胸口,將他所有一切全部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