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32章 三謁順陵(4)

神道旁偽裝的雪塑已被清除,他以步數丈量,借兩邊逐漸隱沒的石像為參考,在走了約有百十來步之後,腳步才慢了下來,尋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一處關鍵所在。

毫不猶豫地,他示意眾人與自己一起,將手中燈籠一把拋向那一段神道之上。

數十個燈籠與火把一起拋下,燈籠中的蠟燭傾覆,外麵的紙皮連同竹骨架頓時熊熊燃燒。

不消片刻,下方的雪道頓時開始融化。

消融的冰雪下,露出的赫然是凍在冰中的秸稈。

冰塊中間夾雜了秸稈,便凍得極為堅硬,五大三粗的侍衛們一擁而上,向著地下一腳腳踹去,卻始終未能將其搗毀。

直到下方傳遞來柴火,在冰道上燃燒,下方才被轟然燒穿一個洞。

就在火堆墜下的刹那,朱聿恒已高高躍起,直擊下方的機關樞紐的最中心。

霎時間,眼前雪氣彌漫。轟然聲響中,腳下神道整條坍塌,帶著朱聿恒急速向下墜去。

但朱聿恒早已推算過下方的結構,在他率眾走過神道的那一刻,下方每一個受力點便都已在他腦中清晰呈現。

在下墜之際,他的日月出手,勾住旁邊的立柱在空中稍頓。夜明珠的光華一閃而過,讓他瞥見了晃**之中,地下支撐的結構。

如他所料,這條假神道正是數根木頭搭成的疊梁拱形狀。交錯搭置的豎梁由橫梁相卡分攤荷載,上麵越是重物相壓,下方結構便越顯穩定。

而在這幾根木頭疊成的架構之上,鋪上一排厚厚秸稈,再澆水濕透,被牢牢凍住之後,便成了一條堅實無比、向上延伸的天路之橋,徹底覆蓋並偏離了原來的神道,將所有人指引到了預先設好的陷阱埋伏之中。

這便是突破了空間限製的五行決之力。大如榆木川的山脊,小如橫斷山夜間山道,隻要借助天象地形,便能以結構交錯之力將一切延伸至空中、地下,憑空營造出改天換地的效果。

而,這也是五行決轉變了道路與方向之後,為什麽都需要一個“陷阱”作為後手配合的原因——

因為,無論是在榆木川以疊梁拱改換山脊、還是橫斷山中憑空造出一個懸崖、抑或是在這山陵之中轉換神道,在吞噬了空中或者地下的空間後,都必須妥善處理這個多出來的空洞,否則,設陣手法便難免漏洞。

而如果這空間變成了陷阱,於是在解決合理存在的同時,更能埋伏下潛藏殺招,於天羅地網後再翻出森羅地獄,無人能逃。

電光火石的瞬間,朱聿恒查明下方結構,印證自己的猜測後,隨即落於木梁構造間隙中。

如他所料,陣法構造薄弱處被擊破的刹那,潛藏的陷阱立即發動。

劈麵風聲響起,暗處坍塌震顫聲傳來,機關已發動自毀,疊梁拱的所有梁柱一起向著朱聿恒重重壓了下來。

在坍塌的刹那,朱聿恒手中日月收緊,身軀一翻,急躍上卷,抓住疊梁凹處略緩了一緩,隨即提氣上躍,穿透下壓的冰雪與梁柱,縱身躍出黑暗。

但,就在他脫困之際,麵前炫光連閃,一圈光華已籠罩住了他。

是橫斷山脈中那具日月,幽光熹微,從漫天夜雪中破出,向他襲來。

朱聿恒凜然不懼,畢竟對方並無棋九步之能,隻是仗著武器鋒利,操控日月的手段卻並不高明。

神道坍塌,劇烈搖晃中周圍人早已不見,朱聿恒毫不驚懼,手中華光閃動,迎擊對方日月。

但,就在必中的刹那,他的日月驟然散亂。而對方的日月卻陡然暴起,在原本隻能控製一波發射的基礎之上,又更增一層,如滄海水浪,層疊推來。

短短時間之內,對方手法突進,大出朱聿恒意料。

猝不及防下,他催動日月回防,阻斷對方攻勢。

然而,對方手中原本平推的第二波攻勢,忽然傾斜散亂,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向著他撲擊而來。

六十餘枚利刃,仿佛突然脫離了控製,打出了第三波無序攻勢。

朱聿恒的日月雖然回防,但根本無法在片刻間防守住那混亂無序的進擊,轉瞬之間,對方的日月已在他的身上擦過,割出數道傷痕。

但也就在這一瞬間,他眼角餘光瞥見了雜遝薄刃之中,一道瑩潤的銀光,如彗星襲月,穿透紛繁光華向他襲來。

竺星河的春風。

朱聿恒立即明白了,為什麽對方能突飛猛進,讓日月辟出多道攻擊。

竺星河的春風,能影響甚至驅動日月軌跡。而對方的日月便是借春風之力,因此而擁有了數重攻擊之力,模擬出了棋九步之威。

黑暗中風雪彌漫,春風攜萬千日月之光向他襲來。朱聿恒如今身體尚未平衡,在他們的聯手夾攻之下,唯有迅速以日月護住全身,光芒縱橫滴水不漏。

可惜竺星河本就是最擅長預判方位之人,他手裏的春風是短武器,比需要天蠶絲操控的日月更為迅捷,無孔不入。

隻聽得輕微的嚓一聲,竺星河已經抓住日月縱橫間微不可查的縫隙,轉瞬即逝的光芒直刺進了朱聿恒全身的光華之中。

朱聿恒反應神速,硬生生憑著手中日月偏斜的角度,立即回防自己的要害部位,抵住了春風的入侵。

就在春風被阻得緩了一緩的刹那,風雪中流光乍現,卡住了那縷直刺朱聿恒的銀白光芒,硬生生將它停在了朱聿恒胸口半寸處。

春風受製,竺星河的手在空中滯了一下,下意識瞥向流光來處。

一身侍衛服製的阿南,正將臂上的流光一收,向著這邊奔來。

腳下的疊梁拱已經搖搖欲墜,風雪中發出哢哢的可怕巨聲,即將散架。

而她踏著動**的地麵飛奔而來,不管不顧,堅定地落在了朱聿恒的身旁。

朱聿恒雖然並未中招,但身上的衣服已被春風的氣旋割出道道破碎血痕。他退了半步,與她並肩而立,與麵前二人在劇烈的晃**中對峙。

阿南的目光落在竺星河的身上。他一身縞素,手持春風,站在橫亂雪風之中,依舊是皎潔高雅的模樣,隻是他的臉上,蒙了一層麵紗,遮住了真麵目。

阿南的目光下移,迅速掃了他的手一眼。

那雙原本修長白皙的手上,盡是斑斑黑痕,伴隨著潰爛的血痂,觸目驚心。

魏先生的藥方確切無誤,竺星河這輩子,都要全身帶著這難以愈合、無法見人的疤痕,度過餘生了。

她的心口像是堵住了,好大一陣難受。

曾經視若性命的男人,如今終究變成了站在對麵的敵人,明明白白,無可躲避。

竺星河的目光轉過她的麵容,瞥向了她身旁的朱聿恒,一貫疏淡的眸子中,跳動著仇恨嗜血的火焰,令人心驚。

“阿南,這是我們朱家的恩怨。你若是還顧念舊情,就別橫插一腳。”

阿南揚頭道:“公子,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光風霽月的坦**君子,何必與蛇鼠為伍,在你先祖大祭中,攪出這麽大的風浪?”

“嗬,此處不過是山陵外圍,驚擾不了寶頂之上的□□皇帝。我也要讓他老人家在泉下睜開眼看看,他的不肖子孫們,為了爭權奪利,如何殘害手足,屠殺至親!”竺星河一指後方皇帝與太子所在的碑亭之處,厲聲道,“相信□□皇帝在天有靈,必會除邪懲惡,主持公道!”

青衣人在旁陰惻惻道:“跟他們費什麽話,時辰已到,該是以血洗血之時了!”

春風聲波颯急,催動日月薄刃,橫斜間如萬花迷眼,紛亂萬端。

腳下疊梁拱劇烈動**,眼見便要坍塌,風雪驟急,聲波紊亂,雙方都掌控不好自己的日月。

唯有阿南的流光,迅急尖銳,一點寒光穿越所有紛爭,直射向韓廣霆的要害。

韓廣霆早已察覺到她的動作,手中日月一放,任由竺星河以春風掌控它,指尖急收,萬象瞬間自他手中呈現。

阿南的流光頓時停了下來,隻在他麵前一掠而回。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趔趄後退。

地麵動**,她身軀失衡傾倒,眼看要被機關吞噬。

朱聿恒立即撤手,不顧那些即將毀傷自己身軀的利刃,轉身向阿南撲去,將她的手一把抓住,不讓她掉進下方坍塌的機關。

身後日月飛旋,將他後背絞得血肉模糊。

他拉住阿南的手卻紋絲未動,僅憑左臂單手操控日月護住自己,在清空雜亂的相擊聲中,薄刃彼此飛擊,珠玉破碎,與此時的飛雪一般無二。

阿南心口絞痛,隻憑著最後一口氣,死死抓著朱聿恒的手。

她知道,是心口埋藏的那枚六極雷,爆開了。

“哼,西南雪峰上,老夫發動你天靈玉刺,你竟僥幸逃得一命,這一次,我看你怎麽逃!”

竺星河在旁臉色微變,正一遲疑之間,但見他手指一鬆,手中粉末已隨風而去。

竺星河抿緊雙唇,卻終於未再開口。

而青衣人看著死死拉住阿南不肯放手的朱聿恒,陰森森笑道:“好一對同命鴛鴦,死也不肯放手逃生。也幸好她心口這枚是應天刺,而你的督脈早已損毀,牽動不了你的血脈!”

阿南左手抓住朱聿恒,右手在動**扭曲的疊梁拱上狠命一按,終於翻身爬了上來。

她劇烈喘息著,死死盯著麵前的青衣人,問:“這麽說,我身上的六極雷,阿琰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全都是你搞的鬼?!”

“嗬,什麽叫搞鬼?當年若不是為了爭奪天下,朱家人苦苦哀求,我又怎麽會想出這驚世駭俗的法子,重啟天下八個死陣,掀起這般狂風巨浪?”臉上僵死的□□亦擋不住瘋癲狂笑的模樣,他一指山巔明樓寶頂,厲聲道,“冤仇有解,血債血償!今日便是你們所有人的死期!”

“你怎麽知道,我會死?”看著他那癲狂模樣,靠在朱聿恒身上的阿南,卻忽然直起了身子,朝著他冷冷一笑。

本以為她該已心髒受損失去意識的青衣人,見她居然恢複如常,正在錯愕之間,卻聽阿南又道:“那你又知不知道,當初在神女山上,我是怎麽從你的六極雷下逃出來的?”

青衣人心下一閃念,猛然瞪大了眼,失聲問:“傅準……?”

話音未落,隻聽得空中振翅之聲傳來,一隻碧羽輝煌的孔雀穿破橫斜雪花,飛到了即將坍塌的神道之上,在空中久久盤旋。

神道一側斜下方,孔雀起飛之處,風雪中站著一條清瘦修長的身影,麵容蒼白,在雪中捂嘴輕咳,正是傅準。

見青衣人向自己看來,傅準臉上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朝他點了一下頭。

“他竟敢……”青衣人咬牙切齒,“違逆我的指令,將你身上最要緊的兩處玉刺給拔除了!”

“不是拔除,他可沒有你這麽喪心病狂,一開始他就隻對我四肢下手而已,心腦之中的,減了分量,不會致死。”阿南說著,揮手向著傅準打了個手勢,“既然你能以玄霜控製脅迫他,就要做好被他反噬的準備!”

孔雀俯衝而下,夜空中聽不見的聲波**開,耳膜劇震。

他們立即明白吉祥天身上攜帶了希聲,唯有按住耳廓,以免失去意識。誰知雙手按住耳廓之際,口鼻一涼,混雜在風雪中的香甜味已經衝入了他們的呼吸中。

“黑煙曼陀羅……”青衣人悶哼一聲,身體一重,腳下疊梁拱軋軋作響,已經再也承受不住壓力。

而阿南與朱聿恒顯然預先有解藥,此時毫無異樣。

青衣人一咬牙,對竺星河道:“我來擋住他們,趁如今還能動彈,無論如何,今日大事必成!”

竺星河一言不發,拔身而起,踏著動**的疊梁拱,向著皇帝與太子所在的神功聖德碑亭衝去。

在他的衝擊踩踏之下,神道之上的疊梁拱終於支撐不住,向著前方轟然坍塌。

竺星河便如踏著一條崩塌的火線,向著前方燃燒,即將把一切化為烏有。

朱聿恒與韓廣霆日月相纏,一時無法脫身,阿南立即追擊上前,去阻攔竺星河瘋狂的攻勢。

但前方的疊梁拱被他踩塌,她腳步虛浮,跌跌撞撞間勉強維持平衡,卻根本無法追上他。

眼看他便要飛撲向神道盡頭,阿南手中的流光驟然飛射向竺星河的背心,希望能阻住他瘋狂的去勢。

但,他身影飄忽不定,在風聲中自然而然地側身閃避,流光轉瞬擦過,隻勾住了他的腰間衣襟,撕扯出一道大口子。

風雪之中,一個發著亮藍色幽光的東西從他的懷中飄落,被風雪卷裹著,迅速地劃過阿南的麵前。

阿南下意識抬起手,將它一把抓住。

她停了下來,右手微微顫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攤開自己的手,看向那被風雪送來的東西。

一隻墨藍色的絹緞蜻蜓。

在周圍呼嘯淩亂的風雪之中,散亂的天光與火光在它半透明的翅膀上一閃而過,耀出一輪輪光彩,格外絢爛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