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億萬斯年(1)
前麵竺星河的身子,也緩了一緩,下意識地,他回頭看向了她。
阿南緊握著蜻蜓,隻覺得心口猛烈刺痛,仿佛被捅過一刀的陳年舊傷,如今又再度被撕開血痂,將最深的傷口又重新呈現了出來。
她直直盯著竺星河,呼吸沉重,令手心的蜻蜓翅膀微顫,瑟瑟輕抖。
“你……怎麽還有蜻蜓?”
她記得,這蜻蜓原是一對。自己送給竺星河的那隻,被他潛入宮中之時,遺落在了大火之中,就此損毀。
而她那一隻,在她下決心忘卻一切過往、忘卻對公子的迷戀時,放飛在了大漠風沙之中,消失於天邊。
為什麽,被她遺棄的這隻蜻蜓,如今又出現在他的身邊,被他如此珍惜地珍藏著?
仿佛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與震驚,竺星河如同濃墨般的眉眼盯著這熠熠生輝的蜻蜓,眼中瘋狂的戾氣也似抹除了幾分。
他想告訴她,在玉門關,知曉她去意已決的時候,他終於強迫自己放下了二十多年的固執自傲,改換了衣裝,要進敦煌去找她。
可大漠中,落日下,他一抬頭看到了孤城之上,緊緊相擁的二人。
曾經緊跟在他身後、希望他能回頭看一眼自己的人,如今將自己的麵容靠在了別人的肩上,與他最恨的人緊緊相依偎。
那一刻,整個天地都被長河落日染成了昏黃,風沙仿佛狠狠穿過了他的胸膛,將他的心擊出了一個永難彌補的空洞。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和阿南在一起的。他的人生在黃金台上,高不可攀,眾生都要仰望他。這世上,沒人有資格與他相攜一生,沒有人配得上他的傾心愛慕。
即使是與他無數次浴血奮戰的阿南,即使他的目光早已不自覺地停在她的身上。
他其實也曾想過,如果是阿南的話,以後若是大事成就,他會允許她一直呆在自己的身邊,他也會給她最好的待遇,給她應得的名分,適當的溫柔與縱容。
他一直是這樣以為,也是這樣決定的。
可誰知道,回到了陸上之後,她會遇到別的人,她的心也會漸漸轉移,直至最終將一切投注於另一個人身上,而那個人,卻剛好是他最大的仇敵,他最想要除掉的人。
而他親眼看著她投入別人的懷抱,親眼看到她遺棄了他們的定情信物。
這陳年往事中她為他製作的蜻蜓,在風沙中直飛向天空盡頭,原本該徹底在這個世上消失了蹤跡。
但,他卻調轉了馬頭,向著落日追去。
在風沙中,他以五行決追循風向聚散,穿越那茫茫的金黃砂礫、如割風刀,終於找到了沙丘之上被塵土埋了半截的蜻蜓。
他將這被遺棄的蜻蜓緊緊握在手中,在已經轉為暗紫色的暮色之中,佇立了許久許久。
直到暮紫散去,天河倒懸,他才如夢初醒,在星空之下,大漠風沙之中,抽出了蜻蜓的口唇,取出了裏麵的紙卷,捏碎蠟封。
那上麵,很久很久以前他寫給她的話,依舊墨跡如新——
星河耿耿,永傾司南。
這是她在做好蜻蜓之後,纏著他說要有他的東西作鎮,於是他便給她寫了兩行字,並且親手封蠟放入其中。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星河耿耿,永傾司南。
那時阿南問他寫了什麽,他卻不肯回答,隻告訴她說,等到適當的時機,她可以再打開來看。
她不滿地噘嘴,問什麽是適當的時機?
他笑而不答,心想,或許是,他終於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可以給她安定未來的時候吧。
她一直很聽他的話,看這紙條蠟封的模樣,她也確實未曾取出來看過。
其實在放進去的時候,他還曾有些遺憾地想,阿南這樣的人,也未必能看得懂吧。
畢竟,她回到陸上之後,學會的曲子也不過就是些“我事事村你般般醜”之類的鄉野俚曲,又哪裏會懂得他在南方之南中寄托的心意。
隻是走到如今這一步,懂不懂,愛或者恨,也都沒有意義了。
隔著□□夜雪,阿南就在不遠處。
她緊握著蜻蜓望著他,如以往多次那般,對他說道:“公子,回頭吧……前麵已經沒有路了。”
而他深深地望著她,恨意深濃:“確實沒有路了,今生今世,我麵臨的,隻有絕路。”
父皇駕崩時,他曾跪伏於他的遺體之前,流淚發誓。
今生今世,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他必要奪回屬於父母的、屬於他的、屬於所有追隨他們逃亡舊臣們的一切。
九重宮閣之上,接受萬民朝拜、指點千山萬水的至尊,本該是他。
他如何能接受自己這一輩子,成為一個苟活於蠻荒海島之上,最終子子孫孫飄零海外、朽爛成泥的蠻夷。
可如今,一切皆成泡影,異族難求,內亂已平,就連他也自食惡果,成了一個渾身奇癢滲血的怪物。
再忠誠的舊屬,也不可能擁戴一個無臉見人的亡命皇子,更何況如今山河社稷圖悉數被清除,助力被全部摧毀,他已一無所有。
但至少,他不會放過仇人,不會容忍他們繼續在這世上占據原本該屬於他的一切,逍遙快活。
“我,總得有麵目,去見我的父母!”
阿南眼前如電般閃過老主人去世的那一日。洶湧澎湃拍擊在山崖上的海浪,以及夾雜在海浪之中,公子那壓抑而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那時候年少的她並不知道,這裏麵夾雜了多少血淚,如何徹底改變了公子的一生。
從那一刻起,他在這世上生存唯一的目的,就是將仇家送入地獄。
尚未等她從驚悸中回神,竺星河已狠狠轉身,向著麵前的四方城撲去。
她隻聽到他留下了最後的一句話——
“阿南,快跑……”
他的身軀向後仰去,撲向了神道盡頭那座被無數燈火映照的、停歇著皇帝與太子的碑亭。
這是燕王在篡位登基之後所建,裏麵立著他為顯耀功績、撫慰人心所立神功聖德碑,原非順陵一部分。
森冷的風雪之中,阿南忽然意識到了竺星河要幹什麽。
他中了黑煙曼陀羅,已經再沒辦法遠程操控他設下的陣法中樞,如今唯一能啟動那必死之陣的手段,隻有……
她瘋狂前衝,抬手抓去,卻隻將手中蜻蜓一把甩了出去,尾部的金線被她一把扯掉。
蜻蜓體內的機括頓時啟動,輕微地嗡一聲,這墨藍的蜻蜓振翅而起,金光流動,燦爛無比地盤旋著,在這黑暗的風雪中,畫出流轉的光線,帶著令人窒息的美。
而竺星河的目光,穿透黑暗,最後望了她一眼。
他身上的白衣如同一隻蜉蝣的翅翼,招展著,又被黑暗徹底吞沒。
在最後的一刻,他的眼前,忽然閃過了某一日某一處的海上,紅衣似火的阿南,站在碧藍的海天之中,海風獵獵吹起她的衣袖。
不記得具體的時間,也不記得具體的地點,隻記得那時日光燦爛地照在她的臉上,她笑容比粼粼碧波更為動人。
他狠狠地別過了頭,看向四方城下方的一塊凸起,提起全身僅剩的力量,向著它重重墜落。
轟然震動中,坍塌的神道如火線蔓延,直衝神功聖德碑亭。
拱券門下地麵陡然裂開,現出巨大的黑洞,裏麵有銳利的金芒閃過。
竺星河卻仿佛未曾看到,他的身軀撲入了那黑洞之中,隨即,推動了那些灼眼的金芒。
鍾山雷動,碑亭重簷歇山頂的金黃色琉璃瓦瞬間崩塌。
山陵中泛起巨大的雪浪,向著下方奔襲而來,驚天動地。
耳聽得轟隆巨響,阿南與朱聿恒都不約而同地抬起手臂,撲倒在地,阻擋住傾瀉於自己身上的冰雪。
凍硬的雪塊亂砸於他們身上,讓他們無法抬頭。
唯有前方的劇震久久不息,碑亭坍塌與傷者哀嚎聲傳來,聽來如置身煉獄。
待亂砸在身上的冰雪稍停,朱聿恒立即爬起來,向著後方碑亭奔去。
一夜驚變,已是黎明破曉時。
淡薄的晨光下,神功聖德碑亭已成廢墟,昨夜還在燈火下輝煌奪目的紅牆金瓦,如今隻剩了斷牆頹垣,下麵有傷者艱難伸手,卻被壓在磚瓦之下,掙紮不得。
天空風雪已停,但被爆炸激起的雪屑,此時還散亂地飄於空中,未曾停息。
.
阿南奔向碑亭坍塌的中心,看向陣眼,茫然地抬手扳開已經殘損的機關。
冰雪之中,爆炸後的陣芯扭曲**,她的掌心按在上麵,觸到了粘稠溫熱的東西。
她收回手,看到了自己掌心之中沾染的鮮血——
這是公子的血。
他以自己的性命為引,啟動了這個陣法,要以仇人為殉,血洗他背負的仇恨。
她隻覺得悲從中來,茫然攥緊了自己染血的手。
司南,她永遠記得自己為什麽要叫這個名字。
在她一意孤行跑去向竺星河報恩、卻還不為眾人接納,隻是一個叫司靈的普通夥伴時,有一次他們因為風暴而在海上迷航。無星無月的暗夜中,唯有她牽星引路,尋到準確的方向,帶領眾人回歸航線。
那時公子對她笑言:“以後,就別離開我們了,畢竟你是我們的司南啊。”
他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她卻捧在心裏,千遍萬遍回想,雀躍了多年。
她不但留了下來,還因為屢立大功而越來越重要,最終可以擁有自己姓名。
“司南,我要叫司南。”她毫不猶豫地宣布。
眾人都說很合適,因為在茫茫大海之上,她永遠是方向感最強、最擅長指引方向的那一個。
就連竺星河,也早已忘記了自己隨口的那句話。
可深心裏,唯有她自己固執地想,這是公子給我的名字,我這輩子,是公子的司南。
然而,她並不是。
她沒能為公子找到正確的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永逝不歸路。
她看著碑亭下的血,抬頭也看見士兵們的殘肢。
茫然回頭,見朱聿恒呆站在坍塌的碑亭之前,久久不曾動彈,她咬了咬牙,狠狠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幹血跡,轉身向朱聿恒走去。
“哈哈哈哈哈,太慘了,千古以來未曾有之慘劇!□□大祭之日,出逃皇孫歸來設陣,將皇帝、太子全部弑殺於□□山陵,真是震古爍今,大快人心!”
身後傳來聲嘶力竭的笑聲,正是那個青衣人。他雖中了黑煙曼陀羅,但分量不多,更何況這東西他本就熟悉,因此還有餘力譏嘲他們。
阿南冷冷地回頭瞪他,握起手中臂環:“是你!是你設的計謀,讓他們遭此大難!”
“哼,誰叫你不肯幫竺星河,還處處阻攔,如今,是我成全了他,終究助他報了仇、雪了恨!”
朱聿恒回過頭,盯著瘋狂大笑的青衣人,厲聲問:“你呢?你又為什麽處心積慮,喪心病狂,定要讓這麽多人血染山河,釀成慘劇?!”
“哼,少廢話。”青衣人向他伸手,冷冷道,“你祖父和父親都已經沒了,我也沒空與你糾纏,趕快把龍鳳帝的骨灰交出來,跟你那二叔去拚個你死我活吧。”
“二叔……”朱聿恒目光冷冽,轉而瞥向左右。
滎國公已經從雪地中爬起,抖落了滿身的雪泥,與順陵衛們手持武器,步步逼近。
“原來如此……邯王正是此次設伏的幕後之力!”胸中憤懣難以抑製,朱聿恒握著日月的手微微顫抖,“這就是竺星河願意留下我一條命的原因嗎?因為還需要我與邯王互相爭鬥,將天下攪得更加動**?”
青衣人臉上□□依舊僵硬,襯得他獰笑格外詭異:“隻有你們不得安生,他才能在地下得到安寧!不過你是活不了幾日了,看來你二叔才是最後的勝者,真叫人好生羨慕啊。”
朱聿恒看著他那得意的模樣,沉聲問:“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已經設好了計謀,我二叔怕是也無法坐穩那個位置吧?”
青衣人嘿然冷笑,道:“殿下何須操心,反正你活不到那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