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75章 東海揚塵(3)

錢塘江上遊為富春江,下遊折之字形而奔東流,過最後一條支流曹娥江,匯入東海。

出杭州城,沿錢塘江而下,便是如喇叭型擴散的入海口。萬千海島星羅棋布,呈拱衛之勢護住杭州。

杭州衛副指揮使彭英澤看到阿南帶來的手書後,哪敢怠慢,親自帶領海寧水軍,百餘人與阿南一起乘船出海,前往江白漣當初打撈到珊瑚鳳鳥的地方。

阿南到了杭州才知道,江白漣剛好運貨去應天了,不在杭州。而彭英澤當日正好出海巡邏,遇到過回航的江白漣,也是第一個看到珊瑚鳳鳥的人,對此事正是知情人。

江白漣是福建遷來的疍民,恪守永不上岸的規矩,靠出海捕魚為生。

江浙近海舟楫如山,他特意選了一個少人前往的海域,結果網在水下被纏住了,他竭盡全力也拖不回來。

漁民沒了漁網便是沒了吃飯的家什,他自然得跳下水去,潛到海底尋回自己的漁網。

“就在他解著被石頭纏住的漁網時,忽然聽到頭頂傳來怪異的聲音,如同鳥鳴,緩緩渡過大海……”

聽到此處,阿南開口道:“在水下很難聽到聲音的。”

“但江白漣確實是這麽說的。”彭英澤努力回憶當時他所說的話,道,“然後他就抬頭一看,一隻青鸞從他的頭頂飛了過去,遠遠地飛到了海的那一邊。”

阿南想著禮部記敘中“於水下見青鸞翔舞”那句,微微皺眉。畢竟,這確實不符合常理。

“無論如何,先下去探看再說。”阿南看著手中的錢塘灣地圖,審視下方情況。

錢塘江泥沙甚多,但此處離入海口頗遠,海水已是一片清澈明透,就如大塊青藍色的琉璃,與天空上下相接,若不是中間隔了一層水麵日光,幾乎難以分辨上下。

“阿南,什麽時候可以回去啊?”因為在杭州這邊場麵上到處是熟人、上上下下事務都精通,卓晏被指派跟她一起出海。他趴在船舷上吐得暈頭轉向,有氣無力問。

“阿晏,你看看咱們所處的位置。”阿南將地圖拿給他看,用手指在上麵畫了個不太規則的圓,“海灣與群島組成了一個包圍,咱們大差不差,剛好就在這個圓的中心點。”

“你這麽一說的話,確實是的……”卓晏掃了一眼,又吐了兩口黃水,“那,先喊幾個水軍下海探查看看?”

彭英澤在水軍中挑了幾個身強力壯的下水,不多久,他們便一一冒頭出來,對著船上人擺手喊話,示意下方並無異樣,青鸞之類的更是一無所見。

阿南聽他們說著水下情形,思索片刻,說:“我下去看看吧。”

卓晏聞言,那因為暈船而蒼白的臉當即又泛了青:“阿南,這可是深海啊!”

“這算什麽深海?周圍全都是島嶼,再深也深不到哪裏去。”阿南心裏牽掛著公子,想著早點把這邊的事情結束掉,去辦自己的要事。

她利落地脫掉外衣,在夏末熾熱的陽光之下,隻穿著一件水靠,活動著身軀:“你們先在這兒停著,我下去看看,一陣憋氣的時間就上來。”

卓晏緊張不已,看看一望無垠的海麵,又看看蒼藍的水下,一把扯住阿南穿著水靠的腳踝:“阿南,別開玩笑啊!你就這麽跳下去,要是出事了,提督大人問罪下來,我們可擔不起啊!”

阿南見他這麽說,便笑著扯過纜繩係住自己的腰,說:“那挑幾個水性好的和我一起下去吧,萬一下麵有事,我們扯動繩子,你們把我們拉上來就行。”

卓晏略略放了下心,但依舊有些緊張,一再囑咐道:“那你可記得一定要快點上來。”

“得了。”阿南笑著拍開他的手,縱身一躍,如一尾魚劃開波浪,鑽入了水中。

夏日午後的海水被陽光曬得十分溫暖,阿南雙腿在水中拍動,很快便鑽入了更深的水下。

即使海水清澈無比,但日光畢竟無法穿透得太深,周圍雖還明亮,水卻逐漸冰冷起來。

領頭的水軍指著下方,示意那邊有大片礁石,應該就是江白漣發現珊瑚的地方。

耳中有微痛傳來,阿南捏住鼻子鼓了鼓氣,與他們繼續下潛。

前方碧藍海水之中,漸漸呈現出一塊巨石的輪廓,與周圍的石頭相連,就如海底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峰。

阿南在水中調轉身體,將足尖踩在那塊巨石上,觀察周圍。下方沙地上零零散散的水草中,幾條石斑魚偶爾揚起沙土,又很快消失,除此之外,似乎並無動靜。

不要說沒有青鸞的蹤跡,就連普通水下的魚群都十分少見。

阿南思索著江白漣說過的“青鸞飛到了海的那一邊”,便試著遊向與海岸相反的方向,一路潛泳而去。

水越發深了,日光找不到的地方,一片陰冷。

身後跟隨的水軍,雖然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但平時嫻於水上作戰,潛水卻並非所長,很快,一個個都跟不上她了,隻能浮上水麵放棄。

最後,阿南回頭時,發現水中已經隻剩了她一個人。

深海之中,周圍唯有一片凝固的碧藍。她一個人往前遊去,手肘與膕窩的傷處在森冷的水中隱隱作痛。

她正考慮著是否要上浮之時,眼前大團的碧藍之中忽然出現了一陣輕微的波動,水波從她的耳畔**漾開來,如同劃過耳邊的微風。

她下意識地抬頭,向前方水波的來處看去。

琉璃般的水下、波動的光線之中,一隻青鸞曳著長長的卷羽尾巴,橫渡過她的頭頂。

盡管她就是來尋找青鸞的,但這一刻看著它出現在自己麵前,阿南還是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這是一隻由青綠色的晶瑩水波聚成的青鸞,水渦為羽,浪濤為翼,水波組成的身軀纖毫畢現,甚至那卷羽上的小小旋渦,還旋轉著帶起了一個個小泡泡,讓它顯得更有威勢與實感。

在類似於鳥鳴的尖銳聲響中,青鸞以睥睨眾生、淩駕海天的姿態,橫掠過廣袤無垠的碧海,投向深不可及的大海另一邊,最終在藍得暗黑的彼岸,消失了蹤跡。

阿南順著它飛翔的方向看去。隨著水波擴散,它的身軀在海中越變越大,也越來越模糊,最終消失在海的盡頭,化為了一片微小水波。

她回過頭,看向青鸞飛出來的地方。

碧藍的水下,依稀可以看見一條弧線出現在遠遠的麵前。

此時,她因為胸中一口氣憋得太長,眼睛與耳朵都已有了痛感,胸口也有了強烈的壓迫感。

但她已經發現了端倪,不顧自己已經到了氣息竭盡之際,又往前再遊了一段。

碧藍的海水波動著,透明虛幻如夢境,將海底的一切朦朦朧朧又真實無比地呈現在她的麵前。

那巨大的圓弧,是高大的圓形院牆,上麵零零散散長著些斑駁的海藻。

而在城牆之內,是一座約有百丈見方的宏偉城市。磚石累砌的殿閣樓宇,幽深曲折的街衢巷陌,甚至還有珊瑚水草組成的花園林圃,在明暗不定的蒼碧波光之下,如仙境又如鬼地,詭譎綺麗。

所有的龍樓鳳閣,都簇擁著、或者是朝拜著城池正中間一座高台。但那高台離她太遠了,隻見它影影綽綽反射著上麵的日光,閃著瑰麗的光華,迷離夢幻,卻實在看不清楚那上麵有什麽。

阿南震撼得停在深海之中,呆了片刻。

忽然之間,腰上傳來拉扯的力量——是岸上人因為她在水下太久而慌亂,開始拉扯那條牽係她的繩子了。

麵前那座水下城市迅速離她遠去。被向上拉扯的速度太快,仿佛大海要將她硬生生擠壓出去。

阿南胸口傳來劇痛,深知太過快速出水會讓自己受傷,忙扯著繩索示意他們停手。

但岸上的人怎麽能察覺得到她這輕微的拉扯,她還在快速上升。

阿南隻能當機立斷彈出臂環上的尖刃,斬斷腰上繩索,硬生生在海麵下方停了下來。

她捏住口鼻,在窒息的暈眩之中,勉強控製著自己慢慢冒出水麵,重回到溫暖的陽光之下。

船上眾人正拉著斷掉的繩索驚懼,見她冒出了水麵,卓晏不由驚喜地撲到船邊,和眾人一起七手八腳將阿南拉上船。

阿南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隻覺眼前一陣發黑暈眩。麵前的大海與藍天仿佛統統消失了,隻剩下一片嘈雜在耳邊急促轟鳴著。

她意識模糊地倒在甲板上,隻覺得口鼻中盡是血腥味,忍不住嘔吐了出來。

“阿南,你流了好多鼻血啊!”卓晏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給她遞上帕子。

阿南捂著鼻子,靠在船舷上喘息了許久,才略微清醒一些,恍惚道:“太久沒下水,陰溝裏翻船了……看來,得回去準備下,過兩天再來了。”

鐵門被當啷一聲推開,蜷縮在稻草上的綺霞驚得猛睜開眼。

“出來,問話!”獄卒大聲道。

綺霞踉蹌跟著獄卒走出囚室,到了後方一間淨室。室內被打掃得幹幹淨淨,桌椅上都設了嶄新錦袱,甚至還熏了爐香。

綺霞瞬間心慌氣短,正揣測著是什麽人提審自己排場這麽大時,卻見周圍所有獄卒都退了幹淨,隻有一人從門口進來,聲音清朗沉穩:“你是教坊司笛伎綺霞?”

來人身姿筆挺,身上豔烈的朱紅羅衣也奪不去一身泠然高華。那超卓不群的氣質,讓綺霞一見便認出是那日到酒樓找阿南的“阿言”。

想起阿南說過會幫自己的,綺霞當即顫抖著跪伏了下去:“是,綺霞求大人救命!”

朱聿恒隨手指指旁邊的椅子:“坐吧。”

“我……我坐不了。”綺霞杖責的傷還沒好,囁嚅道。

朱聿恒便將手邊一個盒子遞給她,說:“阿南托我轉交給你的,你看看吧。”

綺霞遲疑地接過盒子,用紫脹的雙手掀開盒蓋一看,裏麵是一支輕盈的花釵。

細細的釵身上開出三四朵以薄金片為花瓣的玫瑰花,花瓣上鑲嵌著米粒珠以作露水,花後隱現金絲纏成的雲霞,雲霞後是一顆明月珍珠,照得整支釵子花好月圓。

“阿南說,這是用你的素股金釵改造的。我想她是希望你擺脫過往傷痛,撥雲見月,以後會有花好月圓的一生。”

他看過卷宗,自然知道綺霞與苗永望的過往,也知道阿南的用意。

綺霞緊緊抓著花釵,口中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嗚咽,含淚重重點頭。

“原本我近日忙碌,沒空親自過問你的事情。但阿南跟我說,你是個很仗義的姑娘,之前她落魄的時候,你因幫她而與人爭執,把自己的笛膜都打破了。”

雖然隻是很小的事情,但阿南告訴他時,曾很認真地叮囑:“阿言,我從小在海上闖**,仇敵很多,但朋友很少。綺霞是我朋友,所以我一定得幫她到底。”

那時朱聿恒望著她縱馬遠去的背影,心口不由得湧起輕微的悸動。

他想,阿南過往的人生,一定很孤獨,很艱難。不然她不至於因為別人對她有一點點好,就千倍萬倍地回報——

對萍娘,對綺霞,對他……都是如此。

他拉回思緒,看著麵前的綺霞,口吻依舊淡淡的:“更何況,苗永望這樁案子與行宮的變故或有幹係。而你在這兩樁案子發生之時,都在現場不遠,相信你應該能為官府破案提供助力。”

綺霞拚命點頭,但隨即又開始遲疑:“但是……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已經一股腦講出來了!”

朱聿恒將她的口供再翻了一遍,見她翻來覆去招的都是些現場已知的證據,便將冊子合上了,起身道:“回憶或有疏漏,我帶你去案發現場再看一遍,也許能有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