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東海揚塵(2)
“對,杭州所有老舊地圖和地方誌都已翻遍,官府也找了許多七八十歲以上的杭州老人詢問過,但沒有任何關於青鸞台的蛛絲馬跡,甚至連青鸞二字,也並無有關地名。”朱聿恒輕按手中九曲關山,緩緩道,“直到今日內庫進呈了這具珊瑚過來……”
說到這裏,朱聿恒略微頓了頓,畢竟,這其實是為了太孫妃的儀聘之事在做準備。望著與他隻有咫尺距離的阿南,他聲音略有波動:“經司倉判斷,這珊瑚紋路這般圓滑,在水下至少有五六十年了。我考慮它來自錢塘灣,或與青鸞台有關,便找禮部的人了解了下,終於發現了一個與青鸞有關的地方。”
阿南大感興趣:“這麽說,在東海之上?”
“不,”朱聿恒搖了搖頭,“在東海之下。”
“東海之下?聽起來好像很神秘的樣子!”阿南兩眼灼灼發亮。
朱聿恒將盒中的冊子取出,翻到一頁指給她。
那是禮部記錄的關於祥瑞的情形,隻有聊聊數語:“杭州疍民江白漣,捕魚之時於水下見青鸞翔舞,循而趨之,於海沙之中撿拾到珊瑚鳳鳥一隻,進獻於南京禮部。”
“青鸞翔舞……”阿南自言自語著,又將珊瑚鳳凰拿起來仔細查看,研究上麵的水磨痕跡,“水下出現青鸞,這珊瑚又與關先生修建青鸞台的時間對上,這肯定不是巧合。隻是,青鸞畢竟是鳥類,如何能在海水之下飛舞呢?這事聽來可真怪異……”
“禮部因每年進獻祥瑞之人絡繹不絕,故此記錄簡略。或許找到那個疍民江白漣,詳加詢問後能具體了解。”
“那還等什麽?趕緊去杭州呀!要是真的能因此找到青鸞台,那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或許就有指望了!”
關先生在順天城地下留下的幾幅畫,其中順天大火和黃河水患都已應驗,而玉門關之前之後都有缺失,那上麵剝落的畫幅所對應的,或許就有東海這個青鸞台。
關係自己的生死存亡,朱聿恒自然已經命人加緊徹查:“玉門關那邊,朝廷已經遣人嚴密排查,但近期似無災患跡象。而九玄門的青鸞既然出現在了東海之中,又有實物發現,我想必定有問題,確可深究。”
“那我趕緊收拾一下,咱們去杭州仔細查看一下海底情況。”阿南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跳下椅子就要收拾東西,見朱聿恒並不動身,好奇問,“你出行那麽大陣仗,怎麽還不去準備?”
朱聿恒微抿雙唇,停頓片刻才道:“我要在應天再待幾日,畢竟這邊還有緊急公務。”
阿南脫口而出:“公務再急能有你的身體重要嗎?”
她這乍然流露的關切,讓他心口一熱,差點衝口而出,我們一起去。
但最終,他還是默然搖了搖頭,說:“此次太子殿下受驚,怕是要臥病一段時間。而刺客的真正目標顯然是太子殿下,我怎可獨自抽身前往杭州?”
阿南這才想起,他的父母目前在應天,還身陷危局之中。
“看不出你一個神機營提督,事兒還挺忙。”阿南說著,見他神情黯然,顯然對父母安危十分憂慮,便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道,“也好,本來我想讓你派個人關照綺霞,現在你可以直接出麵解決她的案子了,畢竟她的案子和刺客大有關聯。”
朱聿恒道:“你放心。”
短短三個字,但阿南知道他既已許諾,綺霞便沒多大事了,於是轉移了話題問:“對了阿言,你會天元術(注1)嗎?可以解到幾?”
“三吧,再上麵的沒試過了。”
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數排在最後,而且當今聖上最重騎射,所以他的射禦是每日必練的,但數算則較受忽視。
“才到三?”阿南有些失望,“唐朝王孝通就能解到天元三了,現在都快一千年,阿言你居然也隻算到三?”
朱聿恒道:“他是算曆博士,我是軍營提督。”
“好吧,我教你。”阿南抓了把算籌,展開紙卷,將《四元玉鑒》及增乘開平方法一一解說了一遍。
朱聿恒掃了她畫給自己的圖一眼,拿著算籌按照她說的算法,抹平四元後逐一消解,最終物易天位,得到結果。
他輕舒了一口氣,抬手按住寫著最終數字的紙,輕輕推向阿南。
“我就知道阿言什麽都是一學就會!”阿南早已看到結果,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歡喜道:“交給你啦,用天元術和割圓術,替我算出這組數據最詳細的中心點,割圓術要退位(注2)後七位數,我要誤差不超過三尺……不,一尺。”
那上麵的數據十分龐大,最大有百餘丈,最小也有八、九十來丈。數據詳盡到寸。要計算這樣不規則的一個巨圓中心點,殊為困難。
朱聿恒推算著這組數字,問:“這是你新設的陣法嗎?為什麽不做成正圓?”
阿南含糊道:“在水力衝擊下,維持正圓不太可能。”
朱聿恒料想應該是她要在東海使用,想到她要為了他的安危而奔赴海上,心中不覺為她湧起巨大的不安。
他叫人送了個三十二檔算盤過來,又拿起算籌,在桌上開始計算。
阿南則到旁邊銀店裏買了些米粒珠,又借了他家爐具,拿回來在簷下燒好炭,陪著朱聿恒。
朱聿恒在計算間隙抬頭看她,見她掏出懷裏一支素股金釵,放在小爐中熔了,重新倒出打製。
他隔窗問她:“這是什麽?”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阿南朝他一笑,又低頭小心地用小剪刀和小錘子加工初成雛形的金釵,“快點幫我算出來哦,不許分心。”
朱聿恒看看麵前這浩如煙海的數據,讓韋杭之去工部調了八個賬房來打算盤,他統合數據,一直算了約有兩個時辰,才得出了最終的結果。
朱聿恒輕舒一口氣,將結果又查驗了一遍,抬頭正想問阿南對不對,卻發現她已經進屋來了,正俯身專注查看自己的運算。他這一轉頭,兩人的臉頰幾乎湊到了一起,似貼未貼的肌膚上恍惚溫熱。
兩人都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彼此挪開,有點不自然地一個看向左邊,一個看向右邊。
略帶別扭的氣氛,讓阿南的語調都有些不自然:“阿言你好快啊,那我可以出發去杭州了?”
“我給你寫份手書,一切事宜杭州府會替你安排好的。若需要海上助力,你就去找海寧水軍。”朱聿恒將手中數據卷起,交到她手中,低聲道,“你此番孤身赴險,我……”
見他欲言又止,阿南笑著朝他眨眨眼,接過數據:“阿言你隻管忙你的,本姑娘我在海裏長大的,大風大浪見多了,怕什麽?再說杭州那邊你都安排好了,說不定我去了也就是紮個猛子下去看一眼的事兒,沒問題的。”
她笑容輕快,仿佛不是去往那不可測的深海,而是要前往繁花盛開的春日。
“阿南……”朱聿恒的心口彌漫起濃濃的酸澀與不安。他頓了頓,最終才艱澀道,“萬事小心。”
阿南朝他輕快一笑:“放心吧。你記得好好練手,我回來會檢查你進度的,到時可別讓我失望哦!”
送走了阿南,剛回到東宮,朱聿恒遙遙聽見了嘈雜聲響。
韋杭之立即打探消息,回來稟報:“邯王殿下來了,正在清寧殿後堂敘話。”
“邯王?”朱聿恒微微皺眉。
他這個二叔烈性悍勇,仗著太子孝悌溫善對他多有容忍,雖封地在九江,但常來應天,每次過來必有一場大響動。
果然,朱聿恒剛進前殿,便聽到了邯王的聲音。他混跡行伍多年,一開口便是高聲大氣:“太子殿下,袁才人何在?我家王妃算著本月就是姐姐生日了,托我送了賀禮過來呢。”
袁才人出身滎國公府,當時一雙姐妹花,姐姐入東宮,妹妹邯王妃,也是一時佳話。
太子殿下神情低黯,歎道:“袁才人壽辰未到,二弟遠來辛苦,先歇息幾日再說吧。”
“也行,那壽禮便先送進去吧,讓她給妹妹寫張回函,我在此等著。”邯王喝著茶,一派悠閑模樣。
見他這樣說,太子隻能道:“袁才人她……怕是倉促間無法回函。”
“怎麽了,我千裏迢迢過來,幾個字都不給我寫?”
見太子麵露悲戚之色,太子妃便答道:“昨日去行宮避暑,袁才人失足落水了。不過邯王無需擔憂,袁才人溫柔婉順,在東宮有口皆碑,相信吉人天相,定能得上天庇佑。”
“靠天不如靠自己,人都出事了,難道還能坐等她被風吹回來不成?我看現下該加派人手,盡快搜尋為好!”邯王立即道,“需不需要本王搭把手,替東宮找找啊?”
“二皇叔您率兵打仗精熟搜索,若是肯幫手那是求之不得,本王正要找您討教一二。”他話音未落,隻聽朱聿恒的聲音自殿外傳來,清朗自若。
殿上眾人正因邯王氣焰而大氣都不敢出,一聽到他的聲音,頓時都鬆了一口氣。
朱聿恒自殿外跨進,大步從容向邯王走去。
殿外暑熱正盛,他頎長的身軀披著一身燦芒,如攜著日光而來,格外熾熱明亮,連日光都要臣服於他腳下。
他朝坐在上方的父母一點頭,對著邯王拱手行禮:“二皇叔遠道而來,侄兒遲迎,還望見諒。”
邯王皮笑肉不笑地拍拍他的肩,道:“聽說你這幾個月接連犯病,聖上都心疼你了,讓你回應天養病?改天二叔帶你打獵去,好強身健體,年紀輕輕的可別落下病根兒啊。”
“多謝二皇叔。不過應天虎踞龍盤,是太子所鎮之處,二皇叔怕是不熟悉地勢,還是讓侄兒帶您去吧。”朱聿恒還以一笑,抬手請他落座。
東宮最難惹的就是這個侄兒,邯王見他說話綿裏藏針,自己無從借故發作,隻能悻悻問:“你剛說搜索的事兒,是找袁才人麽?”
朱聿恒在邯王身旁坐下,接過後方宮女遞來的茶盞:“是,袁才人此番出事,父王心急如焚,東宮傾盡全力,本王奉命夤夜搜尋,更排布了數百士卒沿著瀑布水流打撈,所有河灣溝壑全部細細尋找,可至今一無所獲。”
邯王雖是來借故鬧事的,但聽他描述也是疑惑頓生:“侄子你親自出馬,帶那麽多人去瀑布下遊找,還能找不到?”
“袁才人落水之時,秦淮河入口處便緊急封鎖了,山間水道更是梳篦了四次,可惜一無所獲。”朱聿恒啜著茶若有所思,“按理,水流再急也不可能衝刷得這麽快,但……再找尋不到的話,可能就要去秦淮河尋找了。”
“這……”邯王對水性一竅不通,哪裏說得出門道來,隻能幹瞪眼道:“總之,還是得加派人手,緊急搜索!”
“二皇叔說的是。”朱聿恒就坡下驢,道:“如此,侄兒得盡快去了,便先送二皇叔至下榻處接風洗塵吧。”
眼看朱聿恒將邯王帶出了東宮,太子與太子妃默然相視,都鬆了一口氣。
“這可正是巧了,袁才人剛剛出事,邯王便來興師問罪了。”
“沒有這麽巧的事。”太子緩緩搖頭,在太監們的攙扶下向著內堂走去,“邯王對此事的了解比我們所透露的要多得多,袁才人的消息也絕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傳到九江去。”
“所以……”太子妃沉吟著,兩人心知肚明,但都沒說出口。
最終,太子妃隻問:“要知會聿兒一聲,提醒他嗎?”
“你沒見他剛剛麵對邯王的模樣嗎?他比我們察覺得隻會更早。”太子低聲道,“放心,這世上沒有聿兒應付不了的事,也沒有聿兒應付不了的人。”
將邯王安置妥當,朱聿恒又到刑部,對照行宮地勢圖和工圖冊,準備再研究一下,袁才人還能有什麽消失的途徑。
甚至,他還考慮起了屍體被猛獸從河中拖到周邊山林的可能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找到的可能不會是全屍了。到時邯王必然聯合滎國公興風作浪,對於東宮自是不小打擊。而邯王此次顯然是趁機而來,他與刺客是否有關聯,也值得思量。
正在思索間,韋杭之忽然進來稟報道:“殿下,已經尋到疑似袁才人的……骸骨了。”
朱聿恒微皺眉頭,沒想到他正在設想最壞的結局,結局便真的出現了。
他起身與韋杭之向外走去,問:“如何找到的?”
“之前諸葛提督提議,認為水性不定,或許漁民常在水上,會較易知曉方向,因此招了一批人來幫忙打撈。”
“此事我知道。”
“果然,一個常在蘇杭一帶來往的疍民,叫江白漣的,他撐著船過來,片刻間便尋到了……”
“江白漣?”朱聿恒停下腳步,打斷了他的話,“他沒在杭州?”
韋杭之有些詫異:“殿下認識此人?”
朱聿恒搖了搖頭,下意識看向了南方,心口湧起一絲不安。
看來,阿南的青鸞台之行,第一步便要撲空了。
希望她在未能徹底摸清情況之前,不要為了他而急著下水。不然,若東海水下與順天地下一樣危機重重,她一個人要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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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天元術,即古代的解方程。四元術是古代解四元高次方程的方法。
注2:退位,這裏用作小數點後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