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血海蓬萊(1)
從海裏打撈起來的東西,一件件出水,送出海麵。
朱聿恒站在高處,看向那些奇形怪狀的物件。
散亂扭曲的精銅的機括,即使已經彎曲損壞,但憑借他的能力,掃一眼便迅速還原出它們原本的樣子——那正是他在關先生留下的冊子上見過的那些機括零件,正好可以組成一隻盤旋的青鸞。
當初製造這隻銅青鸞的時候,不知道使用了什麽法子,即使六十年過去了,鍍金的外層依舊閃閃發亮,未曾斑駁褪色。
水麵嘩啦聲接連響起,下海的人們一個個浮出了水麵。
朱聿恒不動聲色地掃過人群,在動**的海浪之中瞥到了那個董浪。隻見他一手扒住船沿,先用力將船晃了幾下,等到船板**到對麵之際,翻身躍上船,剛好將小船晃動的力量消掉,在浪頭中穩穩當當立在船頭。
朱聿恒的目光在“董浪”身上頓了片刻,然後收回目光,率人下到一層甲板。
阿南爬上大船,蹦跳著倒耳朵裏的水。她身體有些沉重,畢竟水靠內還紮了棉褡子,一出水格外沉重。但也沒辦法,她的身材與男人相比過於纖細柔韌了,還是搞點東西比較妥善。
朱聿恒打量堆在甲板上的銅製機括,問薛澄光:“水下情況如何?”
“我等奉命下水,尋到了那座城池。但它已被之前的風暴潮水徹底摧毀了。這些都是從廢墟中整理出來的,下麵還有一部分,但已被石塊徹底掩埋,怕是很難潛入深水將其撈起。”
朱聿恒吩咐諸葛嘉找人將這一部分先複原出來,又注意到江白漣在旁邊欲言又止,便朝他一注目。
江白漣趕緊用手肘撞撞阿南,道:“董大哥在水下石塊上發現了一些挺怪異的雕刻,我看著那畫麵,像是渤海地形圖。”
“渤海?”朱聿恒的目光,終於落在了“董浪”的身上。
阿南隻覺頭大,本來她一看到朱聿恒就有點犯怵,避之唯恐不及,但此時朱聿恒已經開口詢問她,她也隻能假裝恍然大悟,道:“可不是麽,我前些年跑船去過渤海,看到水下那石頭上居然刻著渤海,還是紅色的,當時就嚇了一跳。”
她吞服的藥物令聲音嘶啞低沉,但此時下水已久,藥效漸退,隻能自己再把聲音壓了壓。
朱聿恒眉頭微皺:“紅色渤海?”
事已至此,阿南也隻能豁出去了,她伸手大大咧咧比了個斜長圓形狀,說:“這形狀,可不就是渤海麽?那石頭顏色有紅有綠,我瞅著綠的是被雕成山了,紅色被雕成了海,海的西麵還有蓬萊閣。那臨海的城牆和上麵的樓閣,我認得妥妥兒的,不會有錯!”
朱聿恒略一沉吟,吩咐薛澄光道:“讓下海的人把石雕弄上來看看。”
阿南道:“那石雕太大,怕是不成,倒是可以拓印一下帶上來。”
旁邊卓晏好奇抬頭,問她:“紙見水就濕,墨在水下轉眼暈散,怎麽拓印?”
薛澄光一直在旁邊聽著,此時說道:“這倒不難。找一塊白布蒙在石雕上,再拿塊見水不會暈染的煤塊或炭塊,在上麵按照突起的圖案塗出來就成了。隻不過水下拓印那麽大的畫幅,定是十分艱難,要慢慢來才行。”
雖說很難,但朝廷一聲令下,哪有辦不到的事情。
卓晏和薛澄光去布置此事,而朱聿恒則對阿南道:“隨我過來,將水下的情形詳細講一講。”
阿南應了一聲,跟著他就往二層船艙走。但她的水靠內還塞著棉布,滲出來的水滴滴答答往甲板上淌。
韋杭之看見了,抬手攔住她,道:“換件衣服再上去。”
阿南撮著牙花子:“沒帶。”
韋杭之轉頭吩咐士兵拿了一套幹衣服過來,遞到她麵前:“就在這兒換。”
阿南“哈”了一聲,抬手接過衣服,又抬起眼皮望了望朱聿恒。
他站在二層高處,淡淡望著她,似乎也在等待著她剝開水靠,露出真身的那一刻。
阿南揚揚眉,心裏盤算著現在從船上跳下去,一個猛子能紮多遠,又需要遊多久能到達可供她休息的島嶼。表麵上卻不動聲色,笑嘻嘻地抬手按住自己水靠的帶子,說道:“行啊,我也覺得這濕噠噠的有些悶氣……”
“不必換了,你直接上來吧。”
朱聿恒的聲音,自上方傳來。阿南如蒙大赦,暗舒一口氣,臉上卻露出一副遺憾表情,把衣服扔還給韋杭之,幾步踩著樓梯便上去了。
捏了捏自己滴水的發髻,阿南在冷著臉的韋杭之指引下,走進了主船艙。
千料寶船的主艙室內,鋪著厚重的波斯地毯,阿南滴水的腳步在上麵一踩一個痕跡。
她有些替阿言心疼,一邊大步穿過沉香木的外廊。
繞過琉璃鑲八寶屏風,拂開墜著珠玉的垂垂紗簾,阿南看見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書案前的朱聿恒。
他依舊是端嚴而沉穩的模樣,脊背挺直神情冷峻,高傲尊貴的模樣不可逼視。
他抬手示意阿南坐下,她習慣性地往椅子上一癱,順便還蜷起了一隻腳。
等回過神已是來不及,朱聿恒早就看到了她這憊懶模樣。
她幹脆自暴自棄,盤起兩隻腳靠在圈椅內,目光在艙內轉了一圈,涎著臉道:“大人這船可真不錯啊,哪個船廠造的?要是有錢我也想弄一艘。”
朱聿恒淡淡道:“龍江船廠。”
“那看來小人沒機會了。”聽說是皇家寶船廠,阿南誇張地歎口氣。
朱聿恒沒接她的話茬,隻道:“將你在水下所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說給我聽聽。”
“情形和下水前水軍跟我們描述的差不多,就是城池塌了,高台長啥樣也搞不清楚了,反正就一堆亂石,拖出了些破銅爛鐵。”
“會畫圖嗎?把情形畫下來給我看看。”
“說實話,這我還真不會。”阿南見朱聿恒無動於衷,已經將紙筆推倒她麵前,也隻能接了過來,在紙上亂塗一氣:“就我們一群人遊進去,這是坍塌的街道,這是高聳的廢墟,水下城池應該是依山而建的,最高處就是城中那座高台,不過也塌了。那些雕刻是我用水下雷炸出來的,所以斷裂了,不過可以看到前麵那塊雕刻的是錢塘的風暴潮,和前幾天那場差不多,後麵就是蓬萊那個血海了……”
朱聿恒見她畫的內容歪七扭八,實在看不出具體情形,目光便漸漸移向了她的手上。
阿南看人慣來先看手,所以對於自己的手當然也下功夫做了偽裝,那雙手黑黃粗糲,上麵的傷疤也都被遮掩不見了,與她之前的手截然不同。
朱聿恒的目光又不自覺移向了她的臉上。
黧黑的膚色,連耳朵都被曬成了古銅色的,就算剛從水裏出來,也顯得幹巴巴的,與阿南潤澤的蜜色肌膚截然不同。
他的容貌與阿南也全不相同,上麵兩橫吊梢眉,鼻梁有個歪曲的駝峰,顴骨頗高,加上兩撇小胡子,帶著股撲麵而來的猥瑣勁兒。
那吊梢眉下的目光一動,似要看向他。朱聿恒轉開了目光,沉聲道:“你畫技太拙劣,繪出來無用,不必畫了。”
“哦哦。”阿南並不在意,笑嘻嘻地丟下筆,說,“那小人先告退了。”
朱聿恒抬手示意她離開。阿南暗鬆了一口氣,蹬蹬幾步就退了出去。
朱聿恒再看了看案上那張亂七八糟還被滴上了水的畫,冷著臉將它扯起,卷成一團丟棄在字紙簍中。
就在他拿起那支筆時,有一縷極淡的梔子花香,被他敏銳的嗅覺所捕捉,讓他的目光陡然一暗。
這是……阿南在手腳受傷後,經常塗抹的藥膏氣味。
他看著地毯上殘留著的濕腳印痕跡,遲疑著將那支筆又在鼻下嗅了嗅。
但,充斥鼻間的,隻剩下海水的鹹腥味和墨汁的鬆煙氣息,剛剛那縷梔子花香,似乎隻是他的幻覺,再也難尋。
當天晚上,拓印染色後的畫幅便被送到了朱聿恒下榻的孤山行宮,畫麵與水下的雕刻一般無二。
“真是術業有專攻,薛澄光說這畫與水下的雕刻複拓得一模一樣,大小顏色分毫不差。”卓晏將畫鋪設在案上,又將一份卷宗放在案頭,“這是殿下要的,那個董浪的資料。”
朱聿恒瞥了那幅畫一眼後,拿起資料一看,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董浪,持貴州銅仁府路引。於銅仁府跑船廿載,手下有十二條船和百十個船工。自言父母去世已久,如今按照母親遺囑前來杭州府尋找大舅。江灣村漁民彭老五確認為其失散三十餘年的外甥……
“如此說來,這個董浪的身份根本沒有任何憑據,全靠剛剛認親的彭老五保舉?”
卓晏湊過去看看上麵的內容,臉都黑了:“海寧水軍究竟有無章法,這種來曆不明的人,居然也能輕易混進下水的隊伍?更何況此次出海還由殿下率軍,他要是有問題還得了?”
“更何況,貴州銅仁山高路遠,若要查證可謂千難萬難,一來一去起碼要一兩個月時間才能確認。”朱聿恒將卷宗丟下,神情冷峻。
卓晏想了想,臉上露出遲疑的神情:“這……若是殿下信得過,或許,可以讓綺霞去探查一下?”
話一出口,卓晏便感覺不妥,趕緊改口:“綺霞說過董浪曾是她的恩客,但是她南來北往的客人挺多的,而且她現在身體……”
“可以。”沒料到朱聿恒卻隻略一沉吟,便道,“綺霞與‘他’既然相熟,相處起來必然難以遮掩,露馬腳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是。”卓晏應了,心想殿下你從哪兒知道他們相熟啊,綺霞對這種隻見過一兩次的客人,估計也沒太多印象吧?
雖然是教坊出身,但是綺霞接到任務,頓時眼淚都快下來了。
畢竟,她要是那麽聰明,能勾引男人能套話,至於現在混得這麽慘?
可卓晏說是官府有令,她也隻能在杭州教坊旁邊的錦樂樓設了酒,請了“董浪”過來,感謝他的相助之恩。
阿南欣然赴約,還給她送了條鬆香緞的馬麵裙,繡著豔紅海棠花,跟春光一般鮮亮迷人。
綺霞愛得不行,抱著裙子心花怒放,覺得他猥瑣的胡子都顯得順眼起來了。
“喜歡嗎?喜歡就換上給哥看看。”結果董浪的內心比胡子還猥瑣,涎著臉就關了雅間的門,抬手去扒她的衣服。
綺霞趕緊拍開她的手,往後方躲了躲:“討厭,這是在酒樓裏呢!”
“門關好了,酒菜也上好了,沒人進來的。”阿南笑嘻嘻地與她打鬧,扯她的衣襟,“來嘛,跟哥親熱親熱……唔,梔子花味兒的頭油,哥喜歡~對了,你上次不是說金釵丟了?讓哥快活了,明天就給你打一支一模一樣的。”
“你才打不了一樣的呢,那可是天下獨一無二的……”
旁邊雅間裏,耳朵貼在木板壁上聽著這邊動靜的卓晏臉上露出嫌棄的神情,低低罵了一句:“惡心!”
隻聽綺霞還在按著裙角抗拒,那個“董浪”則不知道做了什麽,隻聽得綺霞低低地“啊”了一聲,聲音低顫:“你……你再這樣,我就要叫人了!”
“你叫啊,你叫破喉嚨……咦?你身上的月事還沒好啊?離上次落水都好幾天了。”董浪悻悻的聲音傳來。
正在考慮要不要過去阻攔的卓晏怔了怔,停下了要踹開門的腳。
那邊傳來綺霞低低的埋怨聲,“董浪”終於放過了她,說:“這可不行,你這身子骨是不是出問題了?別喝酒了,得好好養養,落下病根可不成——小二!”
小二聽到召喚趕忙進去,還沒來得及詢問,兩塊碎銀就先拍到了他的麵前:“替我跑一趟,把杭州最有名的婦科聖手請來,這銀子是他的出診費。這另一塊是你的跑腿費。”
小二樂不可支,揣好銀子跟掌櫃的說了一聲,撒腿就往清河坊跑去,把保和堂的大夫給請了過來。
老頭醫術精湛,捋著胡子給綺霞把了脈,皺眉道:“這可不隻是癸水過多的症狀了,是來了月事後在冷水裏泡久了吧?”
綺霞見他一語道破,也隻能無奈點頭,說:“之前我被誣陷下獄,官府拉我去打板子夾手,後來阿……上頭有人下令不許動刑逼供,那些獄卒就趁我來了月事,將我架到水牢裏,讓我在齊腰的髒水裏泡著,逼我誣陷一個相熟的姑娘,說我什麽時候招了,什麽時候放我出去……”
“那你在水裏泡了多久?”老大夫縱然行醫多年,聽到如此描述,也不由得麵露深切同情。
綺霞流淚搖著頭,想起當時情形,神智卻已經恍惚,沒有了具體的記憶:“我不知道,我當時下身一股股流血,大腿和臀上的傷口又在水中泡爛了,全身的力氣隻夠我靠牆站著,怕我一坐下,就淹死在水裏了……好像頭頂的鐵窗亮了兩次又暗了兩次,後來卓少爺說我是泡了兩天兩夜……”
阿南眼圈熱燙,忍不住道:“那你為什麽不招認了?你命都要沒了,還幫別人扛什麽?”
“你胡說八道什麽?我一個教坊司的賤人,本就沒有成親生娃的指望,活著也沒多快活,就算死,忍一忍也就是了,何苦幹那種喪盡天良的事?”綺霞白了她一眼,嘟囔道,“再說了,阿南待我很好的,我怎能對不起她。”
阿南別過頭,強自壓抑自己的神情,不讓他們看出異樣。
大夫搖頭歎息道:“我看啊,你這身子骨怕是垮了,這輩子得好好調養著,但一是藥材會比較貴,二來能不能有起色也難說……”
“養!無論如何也要把她身子骨養回來!”阿南一把摟住綺霞,不管她的埋怨掙紮,將她攬在懷裏,大聲道,“好好養著!這輩子有哥在,一定讓你吃香的喝辣的,包你後半輩子開心快活!”
卓晏回行宮稟報時,頗有些苦悶。別說套話了,綺霞還差點讓那個猥瑣男在酒樓占了便宜,簡直偷雞不成蝕把米。
誰知他難以啟齒地將經過告訴朱聿恒後,卻發現殿下的臉上,一瞬間出現了一種怪異的迷惑,而且他的問話也是古怪之極:“這麽說,董浪確實是個男人?”
卓晏唾棄道:“那混蛋算什麽男人,禽獸不如!要不是綺霞身體不好,差點在酒樓就被他給強……咳咳,哼!”
朱聿恒一言不發,隻目光微冷地看向窗外的西湖。
淼淼波光已經恢複了清淩淩的模樣,斷橋白堤橫跨西湖,依依垂柳一如當日他和阿南走過的模樣。
許久,卓晏才聽到他的聲音,低喑中似帶著一絲疲憊:“那個董浪,你們以後慢慢再尋訪確證吧,多加留意即可。”
“是。”
卓晏輕手輕腳退出,走到門邊時,忽聽得屋內傳來輕微的“嚓”一聲。
他回頭一看,一隻黑貓睜著琥珀色的眼珠子,躍上了窗台,正歪頭朝裏麵看著。
他認出這是“母親”當初養過的貓。樂賞園被封後,裏麵的貓無人喂養,四散逃逸,而這隻貓竟逃到了這邊。
他正在遲疑,想著是不是幫殿下將貓兒抓走時,卻見那隻貓已經熟稔地朝著皇太孫殿下走了過去,躍上桌案,蹭了蹭他的手,低低地“喵喵”叫著。
朱聿恒將畫卷往旁邊挪了挪,垂眼看了看它,從抽屜中取出一小撮金鉤放在了桌角。
小黑貓心滿意足地吃著金鉤,就連朱聿恒伸出兩指輕揉它的頭頂,也隻眯著眼睛晃了晃尾巴。
卓晏躡手躡腳地離開,心中大受震撼——
殿下居然替一隻野貓準備了食物,而且看那架勢,明顯喂它不是一兩天了。
可就在短短數月前,他是怎麽說的呢……?
“我對貓沒興趣,對她,也沒有。”
他想著當時殿下言之鑿鑿的話語,一時覺得這世界都古怪迷離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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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