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92章 血海蓬萊(2)

卓晏退下後,朱聿恒覺得心口煩亂。

眼看著貓兒吃完了東西,跳出窗戶消失了蹤跡,他洗了手,合上抽屜之際,看見了裏麵那支從楚元知家中得來的笛子。

將笛子取出來,他緊握著沁涼的笛身,另一隻手在上麵輕輕滑過。

指尖抹過之前被他削過的那一個斷口處時,他的手停了下來,看著上次自己用薄刃削過卻最終無法剖出的那條細線,他沉吟片刻,又拿起了阿南給他做的岐中易“九曲關山”。

深吸一口氣,他摒除腦中所有雜念,將九曲關山舉在眼前,慢慢地抬手拈住圈環。

確定自己的手穩得沒有一絲微顫之後,又在腦中將它們的移動軌跡、行動後其他八個環的動靜、相撞後的退讓及前進路徑全部在心中推演了一遍,確定自己能將所有最細微的變化控製無誤後,他屏息靜氣,開始移動連接在一起的九曲圈環。

侍立在外間的韋杭之,在這午後的行宮之中,聽到室內傳出極輕微的金屬碰撞聲,清空勻長,混合在西湖波光水聲之中,令他一貫緊繃的神經,也似乎鬆懈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裏麵的金屬聲一頓,然後,傳來了幾個圈環叮叮當當散落於桌上的聲音。

韋杭之陡然一驚,正猜測是怎麽回事,卻聽到殿下低低喚他的聲音:“杭之。”

他忙應了,快步進內。

隻見朱聿恒站在窗前,波光自他身後逆照,令韋杭之看不清他的神情。

朱聿恒抬起手,將麵前桌上散落的圈環一個個撿起,慢慢拚了回去,然後吩咐他:“去找薛澄光,替我弄點東西。”

薛澄光畢竟是拙巧閣的堂主,見多識廣,接到消息後不多時,便將皇太孫要的化漆明礬水調配好送了過來,而且看起來和阿南之前用的差不多。

另外,還附上了朱聿恒要的一根牽絲。

朱聿恒回憶著阿南之前的手法,將笛子泡入明礬水中,等露在外麵的漆泡軟之後,取出笛子放在麵前的案桌上,小心地固定好。

托阿南所製“九曲關山”所賜,他如今的手穩得不再有絲毫遲疑。

用指尖緩慢撫摸,確定了上次的斷口之後,他以軟布將牽絲首尾兩端包住,輕輕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凝神靜氣,輕緩無比地將細得幾乎隻是一絲白光的牽絲抵在斷口處,然後順著笛身的弧度,輕緩無比地刮過去。

一縷清透的白邊卷翹了出來,他察覺到這觸感與上次自己用刀刃切削出來的差不多,手腕微顫,立即控製住自己的手指力度,阻止住牽絲刮削的去勢。

他捏緊手中牽絲,心口沉了沉。

難道,還是不行嗎?

即使日夜不停地用她的岐中易來磨煉手部控製力,即使她一再豔羨他的天賦,即使他覺得時機已經成熟,自己已經足以達到要求,不行的,始終不行嗎?

他默然閉眼定了定神,片刻後,再度將牽絲附在了竹笛之上,然後抬手迅速刮去。

被泡得略有鬆動的清漆,帶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竹衣,輕輕地揚了起來。

因為太過薄透,竹膜在氣流的湧動中如同無物,隻看見一抹似有若無的光影散開來,上麵有金漆描的極細的線條,仔細看去,是各個分開的字跡,寫在白光般的竹膜之上。

朱聿恒的手略微頓了一頓,等看清楚那一片白光與金字隻有細微的粘連破損之後,他知道自己控製的那種幅度是基本正確的。

於是他輕輕出了一口氣,再度收斂氣息,極度專注緩慢地,將這一卷吹彈即破的竹衣一絲一絲地拆刮了開來。

直到天色漸轉昏暗,湖麵躍動的波光也消失殆盡,瀚泓率人送進二十四盞宮燈,才發現朱聿恒一動不動站在案前,正俯頭麵對著案上一片朦朧的光線,沉默查看著。

他唬了一跳,一邊示意宮女們將宮燈高懸點亮,一邊將一盞燈座挪到案幾邊,向殿下問了安,小心詢問:“天色已暗,殿下可看得清麽?”

透明竹衣上的金漆被燈光照亮,光芒流轉如細微的火光,映在朱聿恒的眼中,讓他目光越顯明亮。

仿佛怕自己的呼吸讓麵前這片薄透的光消逝,朱聿恒沒回答他,隻抬手示意他們都退下。

瀚泓走到門口時,聽到朱聿恒又道:“把卓晏叫過來,讓他帶一把琴。”

號稱兩京第一花花太歲、自詡混跡花叢琴簫風流的卓晏,聽說皇太孫要他帶琴過去,立即奔去七弦名家那兒借了把盛唐名琴,急衝衝趕往了孤山行宮。

但等他抱琴接過朱聿恒給他的幾頁曲譜時,又訕訕愣住了。

“怎麽?這難道不是琴譜?”見他神情猶疑,朱聿恒便問。

這是他從拆解開的竹衣上抄錄的幾頁金漆字,因為他日常不太接觸樂理曲譜,因此叫了精通樂理的卓晏過來。

“這……看起來應該是減字譜沒錯,但是……”

卓晏的手按著琴弦,對照著朱聿恒的曲譜,試著彈奏了幾聲,可那聲音完全不成曲調,怪異至極。

“按照這個譜子彈的,沒錯啊。”卓晏嘟囔著,硬著頭皮又彈了幾聲,琴弦嘣一聲,被他又抹又挑的,居然斷掉了。

他“啊”了一聲,羞慚地抬頭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神情卻並未顯露異樣,隻道:“看來,這曲譜有問題。”

“對啊對啊,這曲譜古裏古怪的,肯定有問題!”卓晏大力點頭,堅決讚成他的判斷,“減字譜用特定的筆畫代表雙手各個手指,然後將所有手指的動作拚成一個字。比如殿下您看這個字,字內又有木、又有乚,這完全不合常理呀!按照四指八法的規律來說,木為右手食指抹、乚為右手食指挑,這又抹又挑還是同一個音,難道是這人右手有兩根食指麽?”

朱聿恒自然知道於理不合,但他也確定自己絕對不會將那些字抄錯。

思索片刻,他又問:“那麽,還有其他曲譜,與此相似嗎?”

“沒有了吧,減字譜一般就用在琴譜之上……”說到這裏,卓晏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對了,我之前聽教坊的人提過一嘴,說是擬將所有樂器都弄成減字譜,這樣好傳授管理。我當時並不看好,各種樂器的手法完全不同,這怎麽能推廣得開呢?果不其然,大家都偃旗息鼓了,隻有綺霞那個實心眼兒,尋訪到了以前的老笛手,弄出了用在笛子上的減字譜。我嘲笑她為這種事兒費勁,但她說前朝末年時確曾有過的,她就是將過往的舊東西挖掘出來而已……”

“前朝末年?”聽到是六十年前的事情,朱聿恒略一思忖,便道,“將她召來,我們聽聽這曲譜以笛子如何演奏吧。”

可惜,令他們失望了。

用笛子來吹那曲譜,簡直是魔音貫腦,比琴音更令人無法忍受。

“我的天,這能是陽間的樂聲?”卓晏捂著耳朵,痛苦不堪。

朱聿恒亦緊皺眉頭,覺得那笛音怪異,令人頭腦昏沉,十分不適。

“奇怪,明明應該可以用笛子吹出來呀……”綺霞翻著朱聿恒抄錄的那幾頁譜子,舉起笛子又想吹奏。

“求你了綺霞,別吹了別吹了!”卓晏站起來想去阻止她,誰知一陣不明由來的暈眩襲來,他雙腳一軟,立馬連人帶椅子就摔在了地上。

綺霞忙去扶他,誰知自己也是腳下一軟,跌坐在了他的身上,不由得驚叫一聲。

外麵守衛的韋杭之立即衝了進來,看見隻是卓晏和綺霞摔倒了,這才鬆了一口氣,向朱聿恒行了一禮。

朱聿恒起身要走,忽覺得眼前一花,整個身子陷入虛浮。

幸好他早有防備,動作迅速地按住桌子,穩住了身軀。

他定了定神,看向旁邊的卓晏。

卓晏摔得挺狼狽,抱頭摸著在青磚地上磕出的大包,直吸冷氣。綺霞也扶著自己的頭,一時站不起來。

一道閃電般的思緒,忽然劈過朱聿恒的腦海,令他一動不動站在窗口夜風之中,良久沒有挪動一步。

見他神色暗沉,韋杭之有些不安,在旁邊低聲問:“殿下?”

朱聿恒緘默抬手,示意他將卓晏和綺霞送出去。

瀚泓給他送上茶水,小心地問他:“殿下,可是天氣太熱了,身體不適?”

朱聿恒依舊沒回答,隻抬眼望著麵前明亮交織的燈光,想起和阿南在應天十六樓中對坐時,曾遠遠縈繞的那縷笛聲。

那時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屋簷上,讓人分不清是折楊柳,抑或是其他什麽聲響。

他忽然在瞬間明白了,苗永望的死因。

“知照麾下各隊,即刻準備,明日卯時出發回應天。”

聽說自己居然被官府點名北上渤海,阿南心中真是驚喜交加。

喜的是,本來沒借口跟隨阿言偷查自己的冤案,現在順理成章被安排了。

驚的是,她都在酒樓裏那麽沒臉沒皮調戲綺霞了,活脫脫一個猥瑣急色男,他們不至於還懷疑她吧?不然渤海那邊難道找不到好用的飛繩手?

揣摩不出對方真意,一貫走一步看一步的阿南也就不猜了,還坐地起價狠敲了朝廷一筆竹杠,把猥瑣本質發揮得淋漓盡致。

江白漣是疍民,無法上岸,因此走的是水路。阿南當然要求和他一起走,畢竟陸路熟人太多,麻煩更大。

意想不到的是,卓晏居然帶著綺霞,擠上了他們這條船。

阿南看見綺霞喜出望外,當下就湊過去笑道:“喲,兩天不見,氣色好多了!”

綺霞一看見她,立即滿臉堆笑,道:“多謝董相公關心,我好多了。”

阿南也覺得她臉頰有了點紅暈,喜滋滋地捏捏她的臉頰:“看來那大夫的方子不賴,記得要乖乖聽話,好好調養啊。”

綺霞啐了一聲,打開她的祿山爪,低低埋怨道:“哎呀要死了,當著這麽多人動手動腳的,這要在教坊,你早被人踹翻了!”

聽她這又“死”又“翻”的,旁邊傳來“啪”一聲響,正是盤腿坐在船舷上的江白漣,他一拍船板,忍不住就去抓旁邊的笤帚。

阿南就知道他又要遵照疍民的習俗,用掃帚把晦氣的人趕走了,忙一腳踩住掃帚,說:“江小哥,一時失言你別介意,我跟她說說。”

綺霞自覺失言,捂了捂嘴巴,而江白漣已經抬手驅趕她,像在驅趕什麽髒東西:“走走走,別靠近我,開口必無好事!”

想起上次他用笤帚把自己從江心趕下船的行徑,再看他這般嫌棄模樣,綺霞也不由心頭火起:“行,那我給您立個長生牌位,天天上香祝禱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萬事如意還長生不老,怎麽樣?”

江白漣哪裏聽不出她話裏的嘲諷:“你還是留給自己吧,瞧你這路都走不穩的樣兒。”

“我路都走不穩還不是你害的?但凡你當時早點救我,我至於胸口到現在還痛?”綺霞捧著心,幽怨地白他一眼,“把我丟在水裏遲遲不肯救我,知道耽誤我多少事兒嗎?本來我每天舒舒服服地躺著靠著,哼哼兩聲能有銀子進賬,現在被你搞成這樣,哪還有人找我呀……”

卓晏下意識地捂住了額頭,一時無語。

而江白漣嘴角抽搐,說話也結巴了:“無……無恥!”

“什麽無恥?”綺霞先是一臉詫異,然後才恍然大悟過來,“我說的是我來杭州教小姑娘們吹笛子,靠在榻上隨便點撥幾下就行,我是來養病的呀!江小哥你什麽意思啊?你年紀輕輕的,腦子裏怎麽全是齷齪事兒?”

江白漣的臉紅得連他黝黑的膚色都遮不住:“我……你……你明明是故意說那種話的!”

“哪種話呀?我怎麽不知道?”綺霞笑嘻嘻地貼近他,江白漣急忙往旁邊一縮,卻忘記了自己正坐在欄杆上,失去平衡後一仰身,噗通一聲就掉入了水中。

眾人都知道他水性好,也不在意,綺霞更是靠在欄杆上,笑嘻嘻地看著他從水中冒出頭,朝他揮揮手絹,莞爾一笑:“江小哥你這著急忙慌的模樣,不會還是個雛兒吧?”

江白漣氣急敗壞地抹了一把臉,狠狠瞪了她一眼,一個猛子紮進水中,遠遠遊到船後去了。

“你逗小孩兒幹嘛呢?看把人急的。”阿南無奈笑了,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放過江白漣。

卓晏也趕緊將她拉回了船艙,等出來後,拿了一張渤海地圖攤在桌上。

江白漣此時才悻悻從船尾上了船,按照卓晏的招呼在桌邊坐下,隻是臉上依舊有些別扭。

“江小哥,咱們說點正事。”卓晏指著圖上海峽最狹窄處,說道,“你看,這是渤海與黃海交界處,登州與三山海口如雙臂伸展,扼住入海口。此次我們的目的地蓬萊閣,便在海峽最窄相望之處。到時還請你先下水探路,熟悉熟悉水況。”

江白漣定定神把綺霞拋在腦後,研究這幅渤海地形圖,問:“我多在東海黃海這邊打漁運貨,東海多浪,黃海多沙,不知渤海那邊如何?”

卓晏道:“渤海三麵被山陸所圍,入海口小,浪潮平緩,加上黃淮泥沙堆積,海水很淺,相比東海來說,我們下去肯定要安穩許多。”

阿南端詳這海圖,笑問:“怎麽,又要下水?”

“這次就是衝著下水才去的。你們猜怎麽的,在東海水下發現那幅石雕之後,朝廷緊急調派人手下渤海打探,就在蓬萊閣與三山海口相望之處、海峽最正中間稍偏西北,發現了與錢塘灣下方幾乎一模一樣、但規模卻更為巨大的一座水城。”

江白漣回想杭州水下那座城池,再想到渤海灣水下居然有座更大的,不由咋舌。

而阿南忙問:“也有青鸞和高台?”

“不知道。因為城池更大、海水又沒有東海清澈,所以在城外看不清楚。下去打探的水軍也看到了青鸞水紋,本想從上麵遊過去,卻與杭州水軍一樣,被其所傷,無法接近。”

阿南一拍桌子道:“這倒正好了,在錢塘灣受的氣,咱們正好從渤海灣找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