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夜雨斜風(1)
穿過三山海口,便越過了黃海與渤海的交界。
從深藍的海駛入微黃的海中,船隊進入山東地界。黃河帶來的泥沙讓渤海灣變得渾濁,也讓人無法揣度它的深度。
如今山東動亂,民不聊生,海上自然疏於監管,更無巡邏戒備。
竺星河走上甲板,抬眼度量麵前的路線。
他自幼在海上縱橫,早已習慣了向著虛無的方向前進。遙遙在望的狹長半島切入海中,潔白的海鳥翔集於海島上空如雲朵聚散,海風迎麵,令他從容愉快。
或許是因為已經靠近陸地,一隻蜻蜓從他的眼前掠過,斜斜飛向了前方。
在灼灼秋日之中,這隻蜻蜓閃耀著青綠色的光彩,於碧藍的天空飛舞,孤單又自在。
竺星河的目光追隨著這隻蜻蜓,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手也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間玉佩。
入手隻有冰涼的玉石質感,他這才恍然想起來,係在上麵的那隻蜻蜓,已經被順天宮殿的大火所吞噬,又失落於朱聿恒的手中,再無尋回可能。
而阿南現在,又在何方呢?
麵前的海洋變得格外空曠,他忽覺得有些無趣,懶得再看。
頭頂陽光消失,是身後方碧眠撐著傘,輕移腳步過來幫他遮住陽光:“公子別看現在入秋了,可日頭還大著呢,前幾日常叔下水遊泳,竟被曬脫了皮。不如我幫您設下茶幾,到日影下喝杯茶吧。”
竺星河點一點頭,走到艙後陰涼處坐下。
方碧眠為他斟茶奉上。日光照得她白皙的手指瑩然生暈,與白瓷的杯子一時竟難以分辨。
竺星河看著她的手,眼前忽然出現了在放生池時所見過的,朱聿恒那一雙舉世罕見的手。
阿南現在是不是與他在一起呢?
他聞著杯中暗澀的茶香,心裏又升起一個怪異的念頭——
阿南她,喜歡那雙手嗎?
耳邊傳來爽朗笑聲,是司鷲帶著常叔莊叔等一眾老人過來了。方碧眠手腳麻利地給眾人一一斟茶,然後便說去後方船上拾掇點心,立即告退了。
莊叔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讚歎道:“船上有了這個小丫頭可真不錯,伺候公子周周到到的,又乖巧又懂事,一看咱男人有事情要商量,立馬主動避開,絕不多事。”
常叔也道:“可不是,我昨日下水曬脫了皮,又幹又痛的,還是她幫我向魏先生討了藥送過來,不然咱們大老爺們哪想得到這些啊!”
“這姑娘賢惠大方,一點沒有教坊司嬌生慣養的模樣,誰要娶了她,真是有福氣了。”
竺星河輕咳一聲,將他們的話頭拉回來:“莊叔,你此次上岸,有打探到什麽消息嗎?”
“有!剛收到了南姑娘的傳書,她已去往應天,據說不日便要北上渤海,與我們會合了。”
竺星河眉宇微揚,道:“這麽快?讓她不要那麽毛躁,孤身一人在外,還是要小心行事。”
“這……南姑娘倒不是一人。”莊叔遲疑道,“她是隨朝廷水軍北上的,是此次被征召至渤海水下探險的成員之一。”
眾人聞言都皺起了眉,唯有司鷲欣喜讚歎道:“那敢情好啊,阿南畢竟是阿南呀,這麽快就打入官府隊伍之中,果然能幹的人到哪兒都能混得好!”
“她如今是朝廷通緝的要犯,如此深入虎穴十分不妥。”竺星河雖麵帶不愉,但還是對莊叔道,“跟阿南說說,務必冷靜,不要衝動。”
莊叔應了,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鄭重地遞交到他手中,道:“這是先行前往登萊探路的兄弟們收到的訊息,請公子過目。”
竺星河打開掃了一眼,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眾人關注著他,而他放下信後沉吟許久,才道:“青蓮宗邀我們見麵商談大事。”
“青蓮宗?不是最近在登萊鬧得沸沸揚揚的那群亂民嗎?”馮勝臉色大變,壓低聲音問,“究竟是何處走漏了風聲,他們竟會知道我們來了這邊?”
眾人都是驚疑不定,莊叔則道:“手下兄弟將這消息傳遞來時,我也很詫異,但對方似乎很有誠意,甚至願意讓我們選擇地點相見。”
竺星河略一思忖,道:“見一見也好,看看對方究竟掌握了我們多少內幕。而且渤海灣上也算他們勢力範圍,我們拜會一下地頭蛇,亦是禮數。”
他既做了決定,眾人便應了,各自分工準備接洽事宜。
方碧眠手腳很快,已經蒸好茶點送了過來。隻見碧綠的瓷盤中盛著十數隻雪白天鵝,米粉捏成的身體蒸熟後半透明,顯得晶瑩可愛,甚至還有橘紅的鵝頭與鵝掌,栩栩如生。
等眾人吃完點心散了,司鷲收拾著盤子,對竺星河道:“阿南最喜歡新奇好吃的,她要是在的話,這一盤白鵝可不夠她吃的……公子您說,她什麽時候回來啊?”
竺星河啜著茶沒有回答,隻慢慢地轉頭回望南方。
碧波微風,長空薄雲,阿南奔赴的方向,已經是他再也無法望見的彼岸。
日光下有青藍的微光劃過,是剛剛那隻蜻蜓搖曳著薄透的翅翼,飛向了藍得刺眼的海天,最終消失在大海之上。
應天濕熱,午後時節似要下雨,蜻蜓低低飛於水麵,紅黃藍綠,為這陰沉的天色增添了幾抹亮色。
朱聿恒快步行過庭院,心中思慮著大大小小的事務之時,一抬眼便看見了在池苑之中飛翔的這些蜻蜓。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身後一群人不明所以,也都隨著他站在了這雕梁畫棟的廊下。
他的目光落在這些蜻蜓之上,眼前似出現了那隻大火中飛出的蜻蜓。
阿南向他討要了好幾次的蜻蜓,還留在他的手中。也不知出於什麽心情,他就是不想把蜻蜓還給她——
仿佛這樣,她就能永遠是初見時那個鬢邊帶著蜻蜓的普通女子,熱心地為素不相識的漁民傳授弓魚技巧,就像一簇在水邊與蟲鳥為伍的野花,蓬勃而燦爛,年年常開不敗。
他的目光追隨著蜻蜓,放任自己的思緒在其中沉浸了一會兒。
可,母親的話又在他的耳畔響起——
這個局,已經在兩京布下了。
他眸中熱切的光漸漸冷了下來,壓抑住心口那難以言喻的悸動,正要轉頭離去,卻聽後方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殿下,聖上密旨。”
聖上給南直隸傳遞消息甚多,但多是傳給各衙門或東宮的,指定給皇太孫的,卻並不甚多。
朱聿恒拆了火漆,一眼看到密旨內容,心口不覺猛然一跳——這是一份拙巧閣所出具的,關於司南的調查卷宗。
阿南曾與拙巧閣有過恩怨,最了解對方的莫過於敵人,因此聖上向拙巧閣垂詢此事也是理所當然。
朱聿恒合上折子快步回到殿中,屏退所有人,將密旨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拙巧閣對於阿南的情況講述得十分詳細。
她父母是漁民,出海捕魚時被海盜所殺,五歲時她被公輸一脈收養,十四歲出師後,因其超卓的天賦遠超所有人,原定的十階劃分已不足以衡量她的能力,被眾人譽為三千階。
那時她在海上相助竺星河,縱橫四海未遇敵手,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才之一。
十七歲時她隨竺星河回歸故土,並按照她師父的要求,以海外公輸一脈的身份,前往中原各個家族派係拜會切磋。
當時拙巧閣主傅準外出,拙巧閣在她手下連敗六人。長老畢正輝見她如此囂張,急怒之下出手失了分寸,兩人陷入以命相搏的態勢。最終畢正輝敗亡於她手下,她也身負重傷突圍逃離。
傅準回來後得知此事,在她逃亡的路上設下絕殺陣,終於將她擒獲,挑斷了手腳筋帶回閣中祭奠死傷閣眾。
然而司南竟與當年創建拙巧閣的傅靈焰有舊,並以謄寫傅靈焰在海外傳授的機關為借口,誘騙他替自己接好了手筋,並在傷勢未愈、眾人疏忽監視之時暗地製作逃離的物事,並在某夜消失無蹤。
此後拙巧閣一直在搜尋她的下落,也派出過一些人阻截,但她狡黠機智,又通曉變裝之術,因此一直未曾再度抓獲。
轉過了年,受傷的閣眾傷勢痊愈後,想起她時除了灰頭土臉,大多隻能悻悻說一聲佩服;唯有畢陽輝一意要為兄長複仇,因此前次擒拿竺星河、抵抗司南時,他親自率眾前來,並且擺開與她不死不休的架勢,最終死於竺星河手下。
至於竺星河,拙巧閣因未曾接觸過,了解得比司南更少。隻知道他在海外威名赫赫,他父親的舊人中有軒轅後人,竺星河憑借自己的過人才智,少年時便習得了軒轅一脈的“五行決”,並將這千年來未曾有過寸進的算法推演翻新,自創出了更高一層,以五五算法破解天下所有山川丘陵、汪洋河流,至此從婆羅洲一路開拓,擋者披靡,山海島嶼盡在屈指之間。
所以——朱聿恒的手,下意識地撫上了自己的心口,似乎可以感受到那幾條崩裂血脈突突跳動的隱痛——竺星河的五行決,可以計算出山河社稷圖的走向,並且他之前也確實曾推算出過順天和黃河那兩次災禍。
在放生池上,竺星河曾說過,他的五行決需要阿南配合。
而阿南,她心心念念救竺星河,甚至可以毫不留情對他下手。
於理於情,這兩人……都像是天生一對。
灼熱的憤恨與冰涼的理智交織,朱聿恒的手下意識抓緊了密函,直至將這檀皮紙抓住了褶皺來,才慢慢放開手,盯著那上麵的字。
被他捏皺的,正是“狡黠機智,又通曉變裝之術”這一句。
他的眼前,恍然出現了那一日在船上,他看見“董浪”躍入水波的那一刻。
還有,在韋杭之命他更換衣服時,他眼中一瞬間閃過又立即被掩飾住的遲疑。
朱聿恒思忖著,將密函慢慢撫平,鎖入抽屜之中,然後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韋杭之看見他要出門,立即跟上。
但朱聿恒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了腳步,看了看天色。
要查驗一個人,最好的時機,自然不是大白天。
隻有夜晚的睡夢中,突如其來的變故,才會將一個人真實的本性徹底激發出來。
而且,他不相信有人會睡覺時還帶著偽裝,更何況是很長一段時間、每時每刻的偽裝。
於是他低低地,以隻有韋杭之聽見的聲音,吩咐道:“準備一下,今夜陪我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