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血海蓬萊(3)
杭州到應天,走水路不過兩天。
船從運河過太湖,又入長江轉秦淮河,沿應天通濟門進了東水關,便是六朝金粉地。
綺霞不適應船上生活,悶了兩天整個人都瘦了,眼看前方終於到了桃葉渡,她欣喜地拖著虛軟的雙腿去收拾東西。
看她那軟綿綿的模樣,阿南立即心疼地跟過去:“來,哥幫你收拾,有沒有什麽重的東西,哥替你拿著……”
卓晏鬱悶地看著她:“整天甜言蜜語討好綺霞!”
江白漣鄙視地看著她:“屁顛屁顛的,這般殷勤有什麽出息?”
兩人相視一眼,惺惺惜惺惺。
綺霞是個挺不講究的女人,阿南一進她住的艙室,就看見丟在**的衣服、散在被上的曲譜、堆在枕邊的胭脂水粉。
“哎呀,我先收拾一下,董相公你等等。”綺霞也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收拾起衣服來。
阿南也不在意,隨手幫她將散落的曲譜收好,看了看上麵那些奇奇怪怪的字符,問:“這什麽字啊?看起來怪怪的。”
“這是減字譜,我拿來吹笛子用的。”綺霞想起這是皇太孫殿下交付她和卓晏研究的,也不知該不該讓董浪看到。但見對方那神情,完全是不懂曲譜的模樣,便趕緊拿了回來,說:“董相公你看不懂的。”
“可不是,我哪兒懂。”阿南笑嘻嘻道,“你吹給哥聽聽,哥說不定就懂了。”
“根本吹不出來,我學了十幾年譜子都摸不透這東西。”
阿南懶散地靠在床頭,問:“說起來,昨晚我隔著船艙聽到頂難聽的一段笛子,聽得我頭都暈了,不會就是你對著這玩意兒吹的吧?”
“確實難聽,我吹兩下也暈。”綺霞抱怨道,“可是吩咐下來了,又不能不弄。”
阿南也不問誰吩咐的,隻瞥著那些奇形怪狀的字笑而不語。
綺霞將譜子疊好壓到包袱裏,靠在床頭的阿南忽然抬手扯扯她的裙裾,指著上麵豔紅的海棠刺繡,說:“你看,哥給你送的裙子花樣,這是陰陽手法啊。”
“都說了別動手動腳的,扯人家裙子幹什麽!”綺霞不知道她莫名其妙在說什麽,啪地打開她的手,“陰陽手法又是什麽?”
“陰陽,以兩種不同的顏色填格子,就可以連成線、連成麵,變成一幅畫。”阿南指指她的裙裾,說道,“比方說你這裙上海棠花就是用的黃梅十字挑花法,每個交叉的十字可以看成一個小點,而這種小紅點多了,就湊在一起組成了海棠模樣。”
見綺霞還是迷惑不解,阿南又笑了笑,道:“兩種不同的顏色啊、形狀啊都行,比方在一個巨大的棋盤上擺開兩色棋盤,隻要棋子夠多,那麽遠遠看去,就能組成一幅畫。你這裙子,不就是在一片鬆香色的棋子上,用紅色的棋子拚出一朵朵海棠花麽?”
綺霞有些疑惑:“對啊,但是……董相公怎麽忽然注意起我的裙子了?”
“有感而發嘛。世上的東西似乎都可以分個類,然後找出規律來。我看不懂樂譜,所以瞧著你這紙上的東西,似乎也可以歸類為兩種類型。”阿南說著,抬頭見前方已到桃葉渡,便接過綺霞手中的包袱,“我剛在船上看到金鋪了,這就去給你打支釵子。你上次那支挺好看的,就照那個打?”
綺霞本來還想著那些字符如何歸類為兩種,一聽到要給自己打金釵,頓時拋到了腦後,口稱的相公立即就變成了哥:“董大哥你對我這麽好?我這就去拾掇拾掇,在旁邊買酒謝您!”
戴上新置的金花釵,綺霞精神大好,回教坊打扮出紅唇黛眉,穿著鬆香色馬麵裙,風風光光在秦淮河邊顯擺了一回。
卓晏過來看見她這得意的模樣,不由得笑了:“收斂點啊,太招搖了要遭人嫉恨的。”
“遭就遭唄,你看碧眠當初多謹小慎微,被推舉為花魁時連謝宴都不敢穿紅衣,可最終……哎,能得意時就得抓緊時間得意,不然活得多寂寞啊!”綺霞晃著腦袋給他看自己閃閃發亮的金釵,“再說了你有資格說我嗎?你看你今天又穿得板兒正,整個應天就數你最招搖!”
卓晏拉拉自己熨帖的衣襟,轉了話頭:“對了,我之前在杭州府不清楚,碧眠出什麽事了?”
綺霞的神情黯淡了下來:“唉,她為了救我,把手傷了,大夫說八成廢了,以後怕是不能彈琴了。教坊嬤嬤怕失了搖錢樹,收了個富商的錢詐她上花船……結果碧眠寧死不從,跳河自盡了,到現在屍身還沒找到呢。”
卓晏也是歎息不已:“碧眠的琴,在江南可是數一數二的,她去了,應天再也沒有這樣色藝雙絕的美人了。”
綺霞想了想問:“你不跟皇……提督大人說說嗎?那幾個嬤嬤太可恨,結果挨了頓板子罰了點錢,就這麽逃過去了?”
“別開玩笑了,提督大人日理萬機,哪有空過問一個教坊女子的事情?”
“可提督大人對人挺好的,當初也救了我啊……”
“那是因為阿南的囑咐,否則,他這種九重天上的人,怎麽可能顧及教坊司這種地兒的破事?”卓晏歎了口氣,見綺霞聽到阿南,情緒更加低落,便攬著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阿南本事大得很,她沒事的。話說回來,你那個曲譜,有研究出什麽東西來嗎?”
“怎麽可能呢,那莫名其妙的……”綺霞說著,扯著自己馬麵裙上的褶皺,看著上麵交織的海棠花,忽然腦中靈光閃現,“咦”了一聲,發起呆來。
“怎麽了?”卓晏搡搡她。
“陰陽手法……紅色的綠色的,可以組成圖案,那麽……減字譜也可以啊!”綺霞想著“董浪”對自己說過的話,眼睛一亮,轉而對卓晏道,“你發現沒有,減字譜中所有的字符,歸納起來隻有兩種結構,一種是下方包住,一種是下方開放。假如我們將包圍結構的當成一點黑色,開放結構的當成一點白色,那是不是,也能組成一幅畫呢?”
“咦?”卓晏疑惑地眨著眼,問,“你的意思是,那曲譜,不是用來演奏的?”
“那一片混亂,我試過很多次了,根本奏不出來的!所以,還不如換個角度看看,或許真的是有人將畫麵隱藏在了譜子當中呢?”
“陰陽手法……?”
遵照朱聿恒的吩咐,一有了線索,卓晏立即奔去找朱聿恒,將這個猜測告知了他。
出乎卓晏意料,朱聿恒沉吟思索片刻,不是與他研討可行性,卻先問:“是誰提出的?”
卓晏撓撓頭:“是綺霞忽然想到的。”
朱聿恒便也不再問,屏退了卓晏及眾人後,取出已經裝裱在絹上的那片竹衣——畢竟,原來的竹衣實在太薄脆了,若沒有依托,就算他手腳再輕,也差點讓它破損。
按照包圍和開放兩種結構,他取了張紙小心地塗畫各個點,將整張曲譜轉化為黑墨和朱砂兩種格子,填塗排列好。
然而,兩種顏色湊在一起,依舊是雜亂的,看不出任何具體圖形。
隻是偶爾有一兩條,似乎是山脈的走向,又有一兩處是筆畫模樣,可整體看來,卻像是被打亂了的圖片隨意組合,依舊是亂七八糟一片。
看來,就算拆解開了笛子,知道了裏麵的字如何分析,可不知道具體的分布數據,亦不可能將這幅畫複原出來,挖掘出裏麵的深藏內容。
他將竹衣重新卷好,放回抽屜內。
到了此時,他倒也不急了。畢竟,這笛子與山河社稷圖關係是否密切還是未知數,但等待他的渤海水城卻絕對需要優先處置。
他將竹笛放好,聽到門口稟報,太子妃隨身的侍女已到了殿門口。
朱聿恒迎到門口,看見母親牽著幼弟朱聿堂的手,走了進來。
她神情略帶倦意,妝容雖依舊嚴整,卻也擋不住麵容上透出的憔悴。
朱聿恒向母親問了安,抬手輕撫朱聿堂的頭頂,他卻不自覺畏縮了一下,躲在了太子妃身後。
“堂兒受驚過度,這段時間一直吃不下睡不著的,見人就躲。我也擔心他再出事,所以一直將他帶在身邊。”太子妃見朱聿堂如受驚小獸的模樣,歎了口氣,將他抱在懷中輕拍著,直等他入睡了,才小心地交到嬤嬤手中,讓一幹人都退下。
“你小時候啊,也是這樣賴著娘,而且還鬧騰,比堂兒更難哄。”太子妃朝他一笑,招手示意他與自己一起在榻上坐下。她抬手摸了摸兒子的臉頰,埋怨道,“回來了也不好好休息,你看看你,又清減了。”
“孩兒身體康健,忙一陣子不打緊的。”朱聿恒見她眼下微顯青跡,眼帶疲憊,便寬慰道,“倒是母妃要注意身體,堂兒固然需要看護,但您也要顧及自己,一定要多保重才好。”
太子妃搖頭道:“可憐堂兒小小年紀沒了親母,我若不多照看他,袁才人地下有知,怕也無法安心……也不知那凶手何日可以落網,告慰袁才人在天之靈。”
朱聿恒卻道:“唯有抓到了真凶,才能告慰,若是辦了個冤假錯案,怕是更加無法令亡者安息。”
太子妃端詳他的神情,輕歎一口氣,沉默不語。
“孩兒已看過了刑部的調查案卷。樂伎綺霞當時所招認的,是她因為眼睛有異,並未看清楚水晶缸後的一切。而刑部借此斷定袁才人被刺客殺死是阿南編造的,怕是太過臆斷。”
太子妃微微頷首,隻問:“可當時有能力在行宮內造成瀑布暴漲的,也唯有她一人吧?”
“可瀑布暴漲衝入殿中之時,阿南亦是救助了母妃的人。”朱聿恒道,“而且阿南是與我們一起看著袁才人墜水的,事後找到的遺體也已確認無疑。”
太子妃垂下眼,沉默了許久,才輕輕握住他的手,說道:“但是聿兒,司南大逆不道,劫走重犯、屠殺官兵,哪一樁不是千刀萬剮的罪行?更何況,袁才人與堂兒的事,如今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她,三法司早有論斷,怕是已難有翻盤餘地。”
“不一定,苗永望之死已有新的線索出現,孩兒已有證據證明,這幾樁案件與她絕無關係。”
太子妃握著他的手收緊了,她攥著兒子的手,欲言又止,卻終究說不出什麽。
朱聿恒看著她的神情,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緊握成拳,問:“邯王?”
太子妃艱難地,卻堅定不移地點了一下頭:“是。就在前幾日,這個局,已經在兩京布下了。”
朱聿恒自然知道,這麽多年來,父母對邯王的咄咄逼人已容忍到了盡頭,此次東宮禍起,邯王來興師問罪,正是絕地反擊的最好時機。
至於最好的手段,莫過於讓邯王與海外餘孽竺星河,扯上關係。
畢竟,要給聖上關切倚重了二十年的人重擊,唯有以聖上隱藏了二十年的逆鱗。
從這一點上來說,他的爹娘應對迅速且果斷,極有可能借此一舉擊潰邯王勢力,再也不會有任何動搖國本的可能。
而反過來,若是他與阿南還牽扯不休,那麽他爹娘對邯王的反擊,就會落在他的身上。
他會成為跨越雷池、與前朝餘孽糾纏不休的忤逆太孫,最終影響到父母在朝中的立身,甚至徹底毀掉整個東宮。
朱聿恒隻覺得心口收緊,有些東西一直在往下沉去,卻怎麽也落不到底。
母親的手輕輕覆在他的肩上,又緩緩移向他的麵容。
她的兒子已是高大偉岸,可她輕撫他的鬢發,卻一如撫摸幼時那個曾偎依於懷的孩童。
“聿兒,東宮同體,生死相守。這世上,唯有爹娘、你、還有你的弟妹們緊緊倚靠在一起,東宮所有人才能活出頭,盼到雲開月明的那一天。”
她哽咽微顫的聲音,將朱聿恒那一直沉墜的思緒拉了回來。
“你……可要謹慎行事,切勿行差踏錯,將整個東宮毀於一旦啊!”
緊抿雙唇,他抬手覆在母親的手背上,頓了許久,才緩緩說:“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