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逆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黃粱夢碎

年儒進宮了。

從北征大敗後,年胥就催促情人司多派密諜去南疆,監視南疆軍的動向。

隨著南疆軍節節敗退的消息傳來,年胥給情人司的壓力也漸漸沒了。

但年儒並未放鬆警惕,反而加派了人手北上。

他那張死人臉在宮中便是通行證,所到之處,鬼神辟易。膽小的宮女見到了,甚至會驚呼出聲。

“陛下呢?”

半道年儒遇到了皇帝身邊的內侍。

內侍雖然是年胥身邊得用的人,可看著那張死人臉依舊有些發怵,垂眸道:“陛下正在喝酒。”

……

年胥的心情不錯。

於是令人弄了些酒菜,獨自享受這難得的愜意時刻。

“方崇此次主動請纓無恥之尤,朕本想嗬斥,可彭靖卻搶先一步。”

年胥有些遺憾,“朕想嗬斥那個蠢貨許久了。”

謝引弓低著頭,看著腳下的地磚,“陛下,方相當初可是科舉狀元,比天下大多人都聰明。”

“是啊!可當初那個聰明的狀元郎哪去了?”年胥喝了一杯酒水,“在宦海中走丟了,在名利中迷失了。”

“名利動人心,奴婢當初也曾如此。”謝引弓擔心皇帝鬱鬱,趕緊岔開話題。

“那你為何能醒悟?”年胥問道。

“奴婢後來轉念一想,奴婢在宮中吃喝不愁,要名利作甚?有了名,就會有顧忌,就會擔心別人盯著奴婢,擔心有損自己的名頭……奴婢為此身心俱疲。

直至某一夜,奴婢突然醒悟,這沒名利的時候,雖說錢財不多,少人奉承,可卻更為快活。”

“那你為何不想要人奉承?”

“奴婢捫心自問,此生想要什麽樣的日子,想來想去,在名利與快活之間糾結,最後覺著還是快活更要緊。”

“哦!”

“奴婢覺著,越簡單,越快活!”

“名利都是累贅?”

“是。對於世間大多人來說,名利便是甜美的毒藥。”

“沒想到朕的身邊人竟然能有如此感悟,可以出家了。”年胥笑道。

但邊上的宮女從年胥的眼中看到了滿意之色。

皇帝看似溫和,可對身邊人卻頗為警惕,但凡誰敢幹政,輕則嗬斥,重責責打調離。

“出家在奴婢看來便是遁逃,若是想修行,鬧市中亦能聽聞梵音。若是六根不淨,哪怕身處諸佛身邊,依舊會心亂如麻。”

嘖!

年胥嘬個牙花,“你這……還真是悟了!”

謝引弓微笑道:“對奴婢而言,在陛下的身邊便是修行。”

這話不著痕跡的把皇帝比作是諸佛。

這等拍馬屁的手段,令人望塵莫及。

故而謝引弓多年來能在皇帝身邊牢牢的站穩腳跟,能力之外,心智亦不可小覷。

年胥的心情越發不錯了。

“其實,朕更想讓韓壁領軍出征。”

年胥此刻說了自己內心的想法,“彭靖未曾領過兵,雖說朕能令大將輔佐,可彭靖此人剛愎自用,但凡自己認定之事,誰也無法置喙。哪怕是大將,麵對掌權宰輔也得低頭。哎!韓壁令朕失望之極!”

在年胥看來,韓壁這是自知無望,故而幹脆故作灑脫放棄。

“陛下。”

一個內侍進來,“情人司統領年儒求見。”

“這大晚上的,他怎麽來了?可是誰又喝多了鬧出了醜事?”

年胥笑道。

這話有個典故。

前年的時候,兩位臣子下衙後去了青樓追捧一位名妓,二人比拚詩詞不分上下。那名妓偏生會挑撥,一個眼神,一句話,引得二人如癡如狂,最後竟然大打出手。

大打出手也就罷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咱們下次再戰。

可那二人卻不肯罷休,當即呼朋喚友。朋友又各自喚來了一群人,引發了一場規模宏大的鬥毆。

那一夜年儒求見,便是為了此事。

年儒進來。

“陛下。”

年胥看著他那張木然的臉,笑道:“你這好歹也時常笑一笑才是。”

年儒板著臉,“情人司密諜急報……”

“何事?”年胥拿起酒壺,緩緩為自己斟酒。

酒水從壺口傾斜而出,淅淅瀝瀝的倒在酒杯中。

“一月,秦王領軍八萬與石忠唐十二萬決戰……”

年胥抬頭。

“秦王大勝!”

年胥的手仿佛是凝固住了。

酒水倒滿了酒杯,順著杯緣滿溢而出。

“石忠唐帶萬餘騎逃至清河。”

酒水順著案幾往下流淌,滴落在地磚上,順著縫隙一路蜿蜒……直至年儒的腳前。

呯!

酒壺落在案幾上。

粉碎!

……

彭靖和方崇也在喝酒,不同的是,二人包下了一家酒樓。

這是自己的地盤,說什麽都無需避諱……周圍有人盯著,哪怕是情人司那些善於隱匿蹤跡的地老鼠也沒法接近。

“韓壁今日故作姿態,令人作嘔!”

彭靖舉杯。

“那是個小人!”方崇舉杯,笑的有些勉強。

彭靖誠懇的道:“老夫今日本無意出頭,可陛下對咱們可是……”,他壓低了聲音,“最近陛下對你我可有些不滿。”

“忌憚咱們勢大!”方崇早就看出來了,但卻不在意,“可朝堂上就是兩股人,不是咱們,便是孫石那夥人。孫石心灰意冷,韓壁被咱們壓製的無法動彈。陛下別無選擇!”

彭靖點頭,“新政失利,看似咱們在作梗,可咱們許多時候也是身不由己啊!”

“地方豪強,權貴國戚,多少人靠著那些祖宗規矩吃了個腦滿腸肥。陛下令孫石行新政,便是想砸了那數百年來的鐵飯碗。那些人會甘心?”

方崇眼中多了不屑之意,“說起來,咱們也隻是那些人的代表罷了。陛下知曉這一點,剛開始還想用孫石的強硬去砸爛那個鐵飯碗,可沒想到的是,那些人與官吏聯手,扭曲新政,無論孫石弄出了什麽方略,盡皆變成了害民之舉。新政不敗,老天都不答應!”

“若是天下大勢不變,陛下自然會偃旗息鼓。可北遼沒了。北疆秦王做大。若是如此也還好。可石忠唐起兵清君側,大唐內部風起雲湧,接著秦王自爆身份,起兵討逆……那陣子,朝中君臣都在翹首以盼,恨不能大唐重演陳國末年那一幕。如此,大周還能分一杯羹。”

上次北征便是這種思潮下的產物,結果羹湯沒分到,反而被毒打一頓。

“若是秦王與石忠唐勢均力敵也罷,可道州敗退後,秦王一統大唐之勢不可阻擋。”

彭靖喝口酒潤喉,唏噓道:“南疆那邊有三州乃是當年大周的疆域,隻是唐初時被大唐占了去。陛下一直記著此事,故而支持北征。”

“拿下三州,大周便有了屏障,大唐以後想攻打大周就難了。”方崇說道。

“此次老夫領軍,便是以奪取三州為目的。”彭靖眼中多了精光,“秦王文治武功令人讚歎,但卻有個毛病。”

“什麽?”方崇看似不經意,實則耳朵高高豎起。

“殺俘令!”

“殺俘令?”

“對!”彭靖說道:“若是他願意招降叛軍,此刻怕是早已兵臨清河了。”

“可正是殺俘令,才給了大周機會!”方崇笑道。

“是啊!”彭靖搖頭,“秦王執拗,希望他以後不會後悔!”

叩叩叩!

外麵有人叩門。

“何事?”方崇問道。

“二位相公,宮中來人。”

門開,一個內侍出現在門外,他走進來。

“二位相公,陛下召見。”

“可知何事?”方崇問道。

“急事,軍國大事!”

與此同時,在另一處飲酒的韓壁也接到了宮中的吩咐。

當他到了皇城外時,已經有不少重臣到了。

彭靖二人急匆匆趕到,方崇先看看那些軍士,發現依舊是那些人,心中一鬆。

若是皇帝重病倒下,宮中必然會加強戒備。

“謝引弓來了。”

謝引弓疾步走來,“諸位,請隨咱來。”

眾人跟著他進宮。

到了殿前,就見裏麵燈火通明。

皇帝正在看著地圖,從背後看去,竟然有些蕭瑟之意。

“見過陛下!”

眾人行禮。

皇帝並未回身,手指頭在地圖上劃拉著。

“從汴京到永州有多遠?”

永州是南疆與大周的邊境州。

“遠,又不遠。”

皇帝的聲音聽著有些飄忽。

“從朕束發受教以來,便得知永州等三州當年曾隸屬於大周。唐初時,被大唐大將岑華奪了。永州等三州多山,易守難攻,若是在大周手中,便能遏製大唐對大周的野心。朕,無時不刻不在想著把它們奪回來。”

“王卿與秦王達成聯手之議,朕以為這是個機會,興奮欲狂。可這,終究是一場夢。”

皇帝回身。

“陛下……”韓壁問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年胥看著他,眼神木然。

“一月,秦王大敗石忠唐,石忠唐僅帶著萬餘騎逃回了清河。”

群臣:“……”

皇帝的聲音依舊平靜傳來。

“石忠唐,要完了。大周,無需出兵……”

什麽聯手夾擊南疆軍之議,頓成笑談。

彭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怎地敗的這般快?”

沒人回答他。

皇帝有些心灰意冷的擺擺手,“朕,累了。”

但群臣卻不動。

韓壁走了出來。

“秦王是猛虎!”

他難得沒有譏諷彭靖等人。

“王相去商議聯手之事,他不置可否,這不是他在輕慢大周,而是,他覺著壓根就沒這個必要。”

王舉的老臉紅的像是猴子屁股,仔細回想了一下,秦王當時確實是有些漫不經心的意思。

仿佛是在說:就這?

方崇卻如釋重負。

石忠唐要完蛋了。

也好,大周不用出兵。

如此,老夫的北征大概率便是大周對外征伐的絕唱。

敗也好,勝也好,再無人能證明自己比老夫更強。

他心中一鬆,看了韓壁一眼。

韓壁的眼中……怎地好像有悲愴之色?

他這是何意?

方崇訝然,也有些好奇,心想莫非是韓壁想致仕?

韓壁剛強,若非他在,保守派早已一統朝堂。

好事啊!

方崇暗喜。

韓壁走了出來。

方崇垂眸。

“陛下!”

韓壁行禮。

“北征之事就此擱置。”年胥淡淡的道。

“臣知曉。”

那你還出班作甚?

難道要借此攻訐彭靖等人?

別的時候也就罷了,在天下大勢發生劇烈動**之時,你就不能讓朕安生些嗎?

年胥第一次對韓壁生出了強烈的不滿。

韓壁卻依舊開口。

“臣擔心,秦王會大舉南下!”

殿內安靜的就像是空無一人。

群臣:“……”

年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