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與女巫有關的一段往事
01
金鳳寨是一座深山裏典型的湘西苗寨,一條小河從寨子中蜿蜒而過,河邊依地勢建造出一幢幢別具苗鄉風情的吊腳樓。吊腳樓邊,低矮的山牆上爬滿了牽牛花,一到春天,就綻放出一朵朵嬌豔欲滴的鮮花。山寨裏,房前屋後都種滿了鬱鬱蔥蔥的樹木,斑鳩不停歌唱,整個山寨都充滿了蓬勃的生機。
沿著一座古老的石頭橋,越過小河,在山寨外有一座茅草搭乘的房子,房後是一片雜亂的墳堆。二十年前,桑仰香一人獨居在這座茅草屋裏,她是一個養蠱婆,所以住在遠離苗寨的地方,從不與寨子裏的苗人接觸。因為寨裏的苗人都擔心她養的蠱蟲,會給整個苗寨帶來災難。
養蠱,是苗寨中一種古老陰森而又神秘恐怖的傳統。是一種以毒蟲作祟害人的巫術,據說中了蠱,就必須聽命於放蠱人的差遣,並定期回到苗疆,服用特製的解蠱藥,續命一年。年年如此,直到死亡。也有人說,隻有放蠱者幫你拔除蠱毒,才有可能擺脫蠱毒的殘害。養蠱之術向來傳女不傳子,道行最高深的養蠱人,多為年老貧窮的女人。
傳說每年農曆五月五日毒氣最盛,最適合養蠱。養蠱人在養蠱以前,要把正廳打掃幹淨、在神位前焚香點燭,對天地鬼神默默地禱告。然後在正廳的中央,挖一個大坑,埋藏一個口小腹大的大缸下去,缸內放置一百種毒蟲後加蓋掩埋,一年之中那些毒蟲在缸中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強大的吃弱小的,最後隻剩下一個,這個毒蟲吃了其他所有毒蟲後就成為了蠱。蠱有劇毒,有蠱存在的地方方圓五百裏都不會有毒蛇出現,蠱的主人會用自身的鮮血來喂養它,久而久之,蠱和主人就會心靈相通,服從主人的命令。
桑仰香是金鳳寨裏惟一的養蠱婆,每到了春天的夜晚,就會在寨子附近的山林中尋找毒蟲,帶回家中,製成蠱蟲。
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桑仰香背著竹製背簍走進大山中。她找到一處低窪潮濕的漥壁,四周遮天蔽日的枝葉擋住微弱的月光。她摘了一片芭蕉葉,在葉片上放了一個飯團。這飯團是白天時她在家裏親手蒸做的,上好的糯米與切成粒的臘肉、青菜包在一起,在文火上蒸上五個時辰。飯團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四周的草叢中石塊下立刻響起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音,無數小爬蟲因為飯團的吸引而靠近了過來。
桑仰香站到了一旁,從背簍裏拿出一雙足足有一米長的黃銅筷子,又在地上放了一個揭開蓋子的罐子。很快,就有一隻千足蜈蚣爬上了芭蕉葉,向飯團爬了過去,桑仰香伸出筷子,手疾眼快地夾住了蜈蚣的身體,然後扔進了罐子裏。蜈蚣被扔進罐子後,又有數不清的蠍子、蜘蛛、螞蟥絡繹不絕地爬上了芭蕉葉。桑仰香繼續夾著長長的筷子,將毒蟲逐一拈進了罐子中,沒多久功夫,她就捉了幾十隻毒蟲。眼看今天夜晚的任務就要完成,她籲出了一口氣,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卻忽然聽到不遠處的密林中,傳來了銅鑼聲。
“當當——當當——當當——”銅鑼有節奏的敲擊聲劃破了靜謐的夜空,在這深夜裏顯得格外清晰。伴隨銅鑼聲,還夾雜著叮叮當當的鈴鐺響聲。圍在飯團上的毒蟲聽到這聲響後,像是接到了指令一般,紛紛爭先恐後爬出了芭蕉葉片。
桑仰香無奈地看著空無一物的芭蕉葉,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忿忿地說:“哼,又是鍾魯在趕屍了,他把我的毒蟲全給嚇跑了!”
鍾魯是個趕屍匠。趕屍與蠱術、落花洞女合稱為湘西三大邪。
在湘西的古老風俗中,一個人死了之後,一定要埋在自家的祖墳中,才能庇護家人,澤蔭後代。但是總會有人客死他鄉,而家人又希望死者能夠葉落歸根,葬在祖墳中澤蔭後人,於是就就應運而生了趕屍匠這個行業。據說趕屍匠會在屍體前設壇,焚香,燒紙,念咒,在屍體的額頭貼上寫有符文的黃裱紙……但是其中具體的做法已不可考。作法之後,屍體便會聽從趕屍匠的指揮,直挺挺地站起來,跟隨趕屍匠手中敲出的銅鑼聲,頸脖僵硬地行走,搖搖晃晃地穿越崇山峻嶺、崎嶇山路,直到回到家鄉。
據說行走的死屍頭戴高筒帽,用黃紙遮臉。能夠前行、轉彎、上坡、下坡,但是不能後退,也不會讓路。奇特的是,縱然三伏天,行屍十天半月,屍體也不會腐臭。趕屍的隊伍不能穿越村莊,隻能走小路,沿途有專門收留屍體的旅館,大門都是朝裏開,十分厚重,塗著猩紅的顏色,仿若立起的棺材。
但是桑仰香知道,這種趕屍的秘術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失傳了,鍾魯隻是個裝神弄鬼的神漢,他所謂的趕屍術,隻是用特殊的方法偽裝的而已。據說他趕的都是他請來的活人,活人身上夾帶著禁止買賣的東西,比如煙土,比如火藥。
湘西民風剽悍,村莊間常常因為小事而聚眾械鬥,他們製作火槍鳥銃,甚至土製炸彈,都需要用到火藥,但是這些東西在商場是買不到的,隻有鍾魯這樣的人才會帶來鄉民要的東西。在大山深處,還有些大膽的鄉民種植罌粟,罌粟成熟後,鄉民收集漿汁幹凝成鴉片膏後,也需要有人帶出大山變賣,這也地靠鍾魯才行。
因為趕屍的傳說在湘西民間早已經流傳得根深蒂固了,所以愚昧的鄉民一聽到招魂鈴與銅鑼的聲音,就會恐懼地自動避讓,不敢看上一眼,所以鍾魯總是可以暢通無礙地穿越苗寨,將各種違禁品送到需要的人手中。
桑仰香也算是學過古術的人,所以她並不害怕趕屍的人,很久以前就偷偷跟蹤過趕屍的鍾魯,弄清楚了他趕屍的秘密。但這一天,她因為毒蟲被鍾魯的招魂鈴與銅鑼聲嚇走,心裏很是不滿,於是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走了過去,想狠狠罵鍾魯一頓。
穿過密密麻麻的灌木叢,撥開幾片寬闊的芭蕉葉片,桑仰香看到了夜幕中的鍾魯。這一次,鍾魯隻趕了一具偽裝成屍體的雇工,這個雇工是個年輕的女子,穿著黑色的寬敞長袍,頭發很長,臉色慘白,腦門上貼著一張寫有符文的黃裱紙,正步履蹣跚地行走著。黃裱紙垂下,正好遮住了這個女人的大半張臉。
桑仰香正想跳出草叢咒罵鍾魯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了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嚇了她一跳。哭聲是從女子的懷裏發出的,桑仰香這才發現,原來女子懷裏還抱了一個嬰兒,嬰兒被包在黑色的繈褓中,如果不仔細看,還真的看不出來。桑仰香不禁暗暗罵了一句,這個女子真是窮瘋了,居然帶著嬰兒來走私。
可是,女子根本沒有埋頭看一眼懷裏的嬰兒,而是繼續頸脖僵硬地沿著雜草叢生的小路行走著。穿著一身道袍、提著一隻黑布口袋的鍾魯在女子身後揮舞著一條狀似竹子的枝條,枝條上有一圈一圈類似竹節一般的疙瘩,口中念念有詞地呢喃著趕屍咒語。桑仰香知道,鍾魯拿著的枝條,是生長在湘西的一種水生植物,被當地人稱為“馬鞭子”,經日曬後脫去水分,就會變得柔軟堅韌,是趕屍匠必備的物工具之一,又叫“趕屍鞭”。
趕屍鞭敲得劈啪作響,隨著鞭響,女子一步一步緩慢地從桑仰香藏身的芭蕉樹前走過,一陣微風掠過,她腦門上貼著的黃裱紙正好揚了起來,她的臉恰好展露在桑仰香的眼前。
桑仰香看到女子的臉色並非是因為擦了粉才這麽白,她的白是天生的,白得接近透明,連皮膚下淺紅的血管都清晰可見。女子的眼睛是湛藍色的,頭發也是金黃色的,桑仰香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她想起了以前評書裏所說的羅煞鬼,正是這樣的模樣。難道這個女人是個羅煞鬼?
嬰兒依然在啼哭,哭聲淒慘無比,可女子卻看都不看一眼,繼續狀如僵屍般行路。桑仰香雖然從未生育,但她卻知道十指連心、虎毒不食子的說法。這個女人根本就沒有母親的天性,桑仰香不由得懷疑起這個女人並非是嬰兒的母親。
同時,另一個揣測也在她心中緩慢浮出——這一次,鍾魯不是在販賣煙土或是火藥,而是販賣嬰兒!還找了個羅煞鬼裝成屍體攜帶偷擄的嬰兒!
想到這裏,桑仰香不禁怒從心起。她倏地鑽出芭蕉林,躍在小路上,擋住了女子與鍾魯的去路,攤開雙手,高聲叫道:“站住!不準動!”
02
鍾魯頓時大吃一驚,手中趕屍鞭微微一揚,直指這個從芭蕉樹後鑽出來的女人。當他看到是桑仰香後,不由得籲出一口氣,說道:“原來是你這個養蠱婆啊,快讓開,我要趕屍回鄉。”
“羅煞鬼也要還鄉嗎?我看你是想販賣嬰兒吧?”桑仰香叱道。
鍾魯神色大變,但隨即恢複平靜,說:“養蠱婆,這個女人千真萬確是湘西人,不是什麽羅煞鬼。她隻是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才變成了這個模樣,醫生說這叫白化病。”
“哼,你還真以為你懂萬裏行屍之術嗎?我早就知道,你是讓手下裝扮成屍體的模樣,夾帶禁物走私。趕屍術早就失傳幾百年了!”桑仰香說道,“按照以前趕屍匠的說法,隻要摘掉屍體額頭上的符咒,屍體就會馬上倒在地上,立刻變作腐爛的蛆蟲,流出惡臭的膿水。我倒要看一看,你是不是在趕屍!”
不等鍾魯反應過來,桑仰香已經伸出了手指,拈在女子額頭上的黃裱紙上,一把扯了下來。刹那間,這個偽裝成屍體的女子身體搖了搖,向身後鍾魯所站的位置指了一下,隨後竟突然跌坐在地上,身體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她沒有變作扭動的腐爛蛆蟲,而是大聲呻吟了起來,她懷裏嬰兒的哭聲也更加劇烈,“哇哇”的哭聲響徹了山林。
這個女人生病了嗎?桑仰香趕緊勾下腰,大聲詢問:“你怎麽了?要不要我去村子裏給你找個苗醫?”她抬起頭來,卻發現鍾魯已經不見了,桑仰香不禁暗自忖道,這家夥一定是見自己做的壞事敗露而逃跑了吧。
桑仰香也沒多想,正準備回金鳳寨找人幫忙的時候,腳下卻突然一緊,她根本邁不開步子。低頭一看,原來是這個女子用手拉住了她的褲腳,嘴裏大聲說著什麽。可惜,這個女子說的話,不是漢語,而是一種桑仰香根本聽不懂的語言。女子的表情甚是著急,似乎想告訴桑仰香什麽,可桑仰香卻不知道她究竟是說什麽。
女子也明白了自己說的話無法表達自己的意思,她把懷裏的嬰兒遞給了桑仰香,又從懷裏取出了另外一樣東西給了桑仰香。
桑仰香這才發現,女子給她的東西竟是一隻破舊的木偶,軀幹粗壯,四肢纖細,眼睛鼻子嘴巴都是用炭筆畫在木頭上的。她不明白這個木偶是拿來做什麽的,這時,女子又從懷裏拿出了另外一樣東西,那是一柄閃爍著寒光的匕首。她空著的一隻手溫柔地撫摸著嬰兒的額頭,另一隻手則猛地反轉過來,將匕首插進了自己的胸膛。隻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女子的鮮血從胸膛裏飛濺而出,一些濺到了懷中嬰兒的臉上,一些則濺到了桑仰香的身上。
女子強忍身體的疼痛,大聲嗚裏哇啦吼叫著桑仰香聽不懂的語言,身體猛烈**,鮮血從胸膛裏繼續噴射出來。桑仰香則呆立一旁,看著眼前這幕情形,不知應該如何應對。
隻一會兒功夫,這羅刹鬼一般的女人就停止了**,緩緩倒在地上,變作一具真正的屍體,死在了桑仰香麵前。
當她緩慢倒地的時候,將懷中的嬰兒塞進了桑仰香的臂彎中……
桑仰香壓根就沒搞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她抱著嬰兒,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她看了看懷裏的嬰兒,才發現這是一個女嬰,她已經停止了哭泣,乖巧地盯著桑仰香。女嬰嬌嫩的皮膚是黃色的,黑色的眼珠滴溜直轉,看上去很可愛。隻一眼,桑仰香就喜歡上了這個女嬰。
一個古怪的念頭湧上桑仰香的心頭——這個女嬰一定是上天送給她的禮物。
桑仰香是養蠱婆,如果要練成神功,必須遠離人群,甚至不能婚嫁。一旦婚嫁後,養蠱的本事就會在一夜之間消失殆盡,蠱蟲也會不再聽她號令,惟一的辦法就是物色合適的女童傳授養蠱的秘密。
她決定,她要將這個上天送給她的女嬰,培養成苗寨裏最厲害的養蠱師。
她還想,女嬰長大學會蠱術後,她就可以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其實,她早就厭倦了遠離人群的日子,就像一隻躲在地底的黑老鼠一般,觸摸不到一點生機,呼吸不到一點自由的空氣。她還記得自己年輕的時候,苗寨裏有個名叫巫巴貴的小夥子,常常走過石橋,在茅草屋前偷偷打量美貌的她。可惜,那時她苦練蠱術,不敢接近異性,錯過了這個英俊的男人。
聽說現在巫巴貴已經是金鳳寨的寨主了,至今沒結婚,難道是因為他一直惦記著她嗎?
桑仰香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點發燙了,她不禁抱著女嬰偷偷笑了起來。
她要給女嬰取個名字,想到這個死在她麵前的羅煞鬼,她決定讓女孩姓羅。就叫羅麗薇吧,這個名字蠻好聽的。
03
可是,桑仰香沒有想到,她剛準備喂養羅麗薇的時候,她所住的茅草屋迎來了三個客人。準確的說,應該是四個客人。為首的是鍾魯,不知道為什麽,他看上去麵色蒼白,一副癆病鬼的模樣。在他身後,還有一對看似男才女貌的年輕男女,年輕女子的懷裏,還抱著一個小女孩,大概三歲左右。
看到鍾魯後,抱著羅麗薇的桑仰香頓時警惕地問道:“你到這裏來幹什麽?找我報仇?告訴你,隻要你再靠近一步,我就放蠱蟲咬你!”她把一隻罐子放在地上,揭開蓋子,幾隻毒蜘蛛立刻張牙舞爪爬了出來,鍾魯和那對男女嚇了一跳,趕緊向後噔噔噔退出好幾步,躲進了亂墳堆的墓碑後。
那個年輕男人滿臉堆笑地對桑仰香說:“你不要誤會,我叫柴明基,是西川人。這是我的妻子夏琪溪,這個小女孩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到這裏來,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能不能讓我們帶走那個外國人的女兒。”
“外國人?”桑仰香有點詫異。
“就是那天晚上你從我身邊搶走,然後自殺的女人!”鍾魯叫了起來。桑仰香這才明白,原來他們說的外國人是那個羅煞鬼,這幾個人到茅草屋裏來,是想搶走羅麗薇!
這怎麽可以?羅麗薇是上天送來的禮物,注定了將是自己的蠱術傳人,又怎麽能夠交給別人?
桑仰香撮起嘴唇,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那幾隻毒蜘蛛聽到哨聲後,飛快地爬到鍾魯與年輕男女的麵前,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
“給我個理由!”桑仰香憤怒地說道。
“理由?”鍾魯轉過頭來,對柴明基說,“還是你來說吧……”
不知道為什麽,柴明基臉上的肌肉竟有點抽搐,似乎他正在回憶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04
柴明基是西川大學考古係畢業的高材生,他的妻子夏琪溪也畢業於同一所大學,學的是藝術。他們的老家都在湘西,但已經離家多年沒有回來過。
柴明基的弟弟和夏琪溪的妹妹都在那一年考進了西川大學,他們有意撮合兩人成為情侶。就在他們準備安排兩人見麵的時候,卻收到了兩人的死訊。
兩個年輕人與他們的五個湘西籍老鄉,也在西川大學讀書的新生,相約去東山裏一幢廢棄的老宅裏探險,卻全都死於非命。
在警局的殮房中,柴明基與夏琪溪看到了各自弟妹的屍體。柴明基的弟弟,頭顱被敲了一個洞,白花花的腦漿飛濺而出,糊得滿牆壁都是。而夏琪溪的妹妹則被剖開了胸膛,肋骨被一根根剔了出來,擺在牆壁前。另外五個同學的死狀也同樣可怕,有的人手指被切了下來,有的心髒被挖了出來,甚至還個人的盲腸被扯出來,扔得遍地都是……
警察在附近搜山,卻沒發現什麽可疑的人。當他們搜索到一處墳山的時候,碰到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外國女人。
這個外國女人名叫霍金娜,三十歲,是西川大學聘請的羅馬尼亞籍外教。她說,她是到東山來旅遊的,可那處亂墳崗又有什麽好旅遊的?可霍金娜又解釋,說自己想從最原生態的角度來了解中國,所以盡量避開已經開發了的旅遊區。
盡管警方懷疑慘案與霍金娜有關,但看到霍金娜如此瘦弱,想必沒有能力殺死七個身強力壯精力旺盛的年輕學生。於是警方釋放了霍金娜,繼續尋找凶手,可是在東山地區,再也沒有找到任何一個嫌疑人,案件走入了死胡同,最終被束之高閣,成為陳年疑案。
傷心欲絕的柴明基與夏琪溪決定憑借自己的力量去尋找殺害弟弟妹妹的凶手。他們查看了警方的調查記錄後,承認確實找不到凶手的線索,於是隻好將目標鎖定在霍金娜身上。他們到西川大學跟蹤霍金娜,進行著自己的調查。
他們發現,霍金娜常常利用周末放假時間去動物園玩。但是,霍金娜在動物園裏,並不是為了參觀珍惜動物,而是千方百計搜集一些古怪的東西。比如猴子的糞便、死孔雀的眼睛、蛇冬眠時蛻去的皮……回到家後,霍金娜就緊閉門窗,拉上窗簾,屋裏常常傳出她抑揚頓挫用羅馬尼亞語言念出的朗讀聲。
柴明基從直覺上感到霍金娜一定藏有什麽秘密,於是趁著霍金娜去大學上課的時候,他用一柄私自配好的鑰匙打開了霍金娜家的大門。
屋裏的景象,不禁讓柴明基感到吃驚。霍金娜家雪白的牆壁上,畫著一顆巨大的六芒星符號。柴明基是學考古的,他知道,在某些東歐的邊緣宗教信仰中,六芒星代表著最為邪惡的力量,正好與傳統東正教的信仰相反。
牆壁前,有許多蠟燭燃燒過留下的痕跡。一張桌子上,桌上有一隻醜陋破舊的木偶,木偶邊擺著一隻很大的杯子,杯裏全是混濁粘稠的**,顏色烏黑,散發著腥臭。柴明基用手指沾了一下杯子裏的水,放進嘴裏蘸了一口,立刻就吐了出來。他嚐出來了,著是一杯用鮮血將猴子糞便、孔雀眼睛、蛇皮,還有很多不可知的東西打成泥,混合在一起的玩意兒。
柴明基判斷,這裏應該是才進行了某種怪異的宗教儀式。他梭巡了一下四周,發現在桌子前的茶幾上,擺著一本翻開了的書。這本書是用外文寫的,裏麵有很多插圖。其中一張插圖是一個男人在六芒星的符號前,被斧頭砸開了頭顱,腦漿四處飛濺。還有一張插圖是一個女人躺在地上,喉管被割開,一塊頸骨被取了出來,放在她**的胸膛上。這樣的圖還有很多張,全是觸目驚心的黑白素描,畫得惟妙惟肖。看著這些血腥的圖片,柴明基仿佛身臨其境。
為了搞清楚這本書究竟是什麽內容,他將這本書揣進了懷裏,離開了霍金娜的家。
隨後,他找到幾個外語係畢業的校友,將這本書打亂成幾個部分,分別拿給同學們翻譯。最後他把翻譯來的內容組合在一起,終於搞懂了這本書裏說的是什麽。
這是一本用羅馬尼亞文寫成的女巫修煉手冊。
書中說,如果將七種世界上最為肮髒的東西攪拌成碎末,與鮮血混合在一起,再在六芒星符號前加上特定形狀的蠟燭矩陣與巫師咒語,就可以令人得到神奇的女巫力量。這七種肮髒的東西,可以是動物的排泄物,如果是剛死的人的內髒,效果則會更好。書中還特別指出,所有的作法儀式,必須在一隻女巫詛咒木偶前進行,因為木偶裏隱藏著來自中世紀女巫的靈魂與無法計量的邪惡。擁有了女巫的力量,作法人就能變成女巫,控製別人的生殺大權,還能獲得數不清的財富。
看完這本書後,柴明基明白了,原來霍金娜就是殺死他弟弟與夏琪溪妹妹的凶手,她殺死七個學生,並且取走身體中最惡心的一部份拿來作法,期望成為女巫。柴明基是學考古的,對東西方的宗教也有所研究,他知道,女巫魔法就是邪教中的一種。他心裏充滿了憤怒,他決定要為他和妻子死去的弟弟妹妹報仇。
柴明基沒有把這本書交給警方,因為他知道,光憑這本書是無法給霍金娜定罪的。他找出電話薄,給遠在湘西老家的一個遠房表哥打了個電話。這個人就是鍾魯,湘西最出色的趕屍匠。當然,柴明基在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鍾魯所謂的萬裏行屍,其實是偽裝的走私。
鍾魯很快來到了西川市,除了柴明基的邀請之外,那七個罹難學生的家長也請求他七具屍體送回湘西老家,也算是讓客死他鄉的年輕人回歸故鄉。
鍾魯聽完表弟的敘述後,也是義憤填膺,發誓一定要用湘西人的辦法,好好懲治這個邪惡的外國人。他從懷裏摸出了一隻瓶子,裏麵裝著一種粘稠的藍色**。他告訴柴明基,這是他用湘西古法製作的藥水,主要的成分是鴉片膏、曼陀羅槳汁、某些色彩鮮豔的蘑菇磨成的粉末。隻要打開瓶子的木塞,**就會很快揮發,散發出古怪的香味。嗅到香味的人,就會立刻失去行為判斷能力,任憑施毒人的差遣——這是鍾魯的不傳之秘,也是趕屍人的不傳之秘,他平時趕屍就是用這個辦法讓正常人為他運送違禁品。
深夜,鍾魯與柴明基偷偷潛入霍金娜所住的西川大學教師宿舍,一進門洞,就正好遇到回家的霍金娜。但出乎意料,他們竟發現霍金娜的懷中還抱了一個小小的繈褓,繈褓中傳出了嬰兒的哭啼聲。這個嬰兒是哪裏來的?是霍金娜的女兒?抑或是她劫掠來的女嬰?
柴明基有些詫異,也略略動了惻隱之心,但他一想到自己的弟弟與夏琪溪的妹妹慘死時的模樣,他便怒從心起。向鍾魯使了個眼色後,柴明基突然上前一步,攔住了霍金娜,猛的一拳打在霍金娜的太陽穴上。霍金娜應聲倒在地上,在她倒下之前,柴明基將嬰兒抱了過來,然後讓鍾魯拔掉瓶子上的木塞,湊到霍金娜的鼻子前。
霍金娜失去知覺陷入昏迷後,鍾魯用平緩麻木的聲音對她說:“跟我走吧,我帶你去一個你從來沒去過的地方。”他將一張寫有符文的黃裱紙貼在了霍金娜的臉上,說,“隻要這張紙一直貼在你的臉上,你就不能醒過來!”
隨後,趁著夜幕,鍾魯與柴明基帶著霍金娜離開了西川大學。鍾魯早就做好了打算,他要把霍金娜帶回湘西,交給七個學生的家長,讓他們將這個女巫綁在古樹的枝幹上,用烈火焚燒。隻有這樣,才可以真正為冤死的孩子們報仇。
在回湘西前,鍾魯又來到了荒涼的東山,在守墓人——也就是羅菖雪的父親——的帶領下,他找到了埋葬著七個學生的亂墳堆。本來他還在考慮,要用什麽辦法才能把七個學生的屍體帶回湘西去,是不是要用同樣的方法迷魂七個不相幹的人,讓他們背上七具屍體,臉上貼著黃裱紙,再穿上寬敞的黑袍,連夜行路趕回湘西去。但當他挖開亂墳堆後,看到墓穴裏埋葬的其實是七個骨灰盒後,他放棄了這個打算——在這之前,西川大學已經委托殯儀館將七個罹難者的屍體火化,這就大大減少了鍾魯的勞動量,他隻要把七個人的骨灰盒裝進一隻蛇皮口袋裏,就可以順利帶回湘西交給死者的家屬,領取一筆不菲的酬勞。
挖開墳墓的時候,鍾魯曾經看到在七隻骨灰盒下,各放置著一隻形態怪異的木偶。考慮了很久,他還是隻取走了骨灰盒,將七隻木偶留在了墓穴裏。至於霍金娜收養的女嬰,鍾魯卻不知道怎麽辦好了,最後他決定把女嬰也帶上,帶回湘西後賣給哪家無法生養小孩的人家,這樣也可以再多賺上一筆錢。
(桑仰香說到這裏的時候,周淵易也明白了,之前羅菖雪曾說過自己在二十年前撞到的趕屍匠,正是鍾魯。而他所說的趕屍木偶,實際上是他父親瞎猜的一個結論。)
但鍾魯怎麽也沒有想到,一路晝伏夜起,煞費心機地避開人群專走偏僻羊腸小道,從西川市走回湘西都沒出什麽婁子,好不容易回到湘西,卻在經過金風寨的時候馬失前蹄,讓桑仰香壞了好事,揭去了貼在霍金娜額頭上的黃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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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仰香怎麽都沒想到,原本以為自己做了一樁替天行道的好事,哪料卻救了一個邪惡的殺人惡魔女巫。但她卻並不後悔,無論是誰處於她當時的位置,隻要稍有點良心,都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她看了一眼懷中熟睡著的女嬰,不禁抬眼問鍾魯:“既然那個叫霍金娜的羅煞鬼已經死了,你們為什麽還要找我要走這個女嬰?”
鍾魯的眼中流露出哀傷的表情,說道:“難道你沒發現嗎?比起前幾天,我的精神狀態差了很多。不瞞你說,這幾天我一直腰酸背痛,我發現對於男人來說最重要的一個功能正在逐漸萎縮……”
桑仰香詫異地問,“怎麽會這樣?”
鍾魯歎了一口氣,說:“都是因為霍金娜在死之前,用手指朝我指了一下,將女巫的詛咒降臨在了我的身上。要不是我離得遠,再加上她身體虛弱,隻怕當場我就要翹辮子。”
“可是……這關女嬰什麽事呢?”
柴明基突然插話道:“霍金娜臨時前,是不是將一隻手按在嬰兒的額頭上,一邊念著咒語,一邊將匕首插進了心窩中?”
桑仰香點頭。
柴明基從懷裏摸出了一本書,翻到了其中一頁,遞給了桑仰香。這書頁上,畫著一張圖片,一個身著黑衣披頭散發嘴裏露出獠牙的女人,一隻手將匕首插進自己的胸膛中,另一隻手撫摸在一個嬰兒的額頭上,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正在述說著什麽。圖片上的情形,竟然與當夜在芭蕉林裏霍金娜自殺時的情形一模一樣。
“這是什麽?”桑仰香語音顫抖地問道。
柴明基答道:“這本書就是我從霍金娜家裏偷出的那本女巫修煉手冊。這是最後一章,主要的內容是教授女巫如何在臨死前,將自己的怨氣與記憶輸入給下一代。隻要照圖片上的方法做過之後,女巫選擇的繼承人就會擁有女巫的記憶,記住每一個傷害了她的人,日後定會變本加厲加倍奉還。”
“你的意思是……這個嬰兒已經擁有了女巫的記憶?”桑仰香感覺到了恐懼。
柴明基點了點頭,說:“是的,等這個嬰兒長大之後,肯定會用更加殘忍的方法來報仇。霍金娜隻是用手指了一下鍾魯,他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模樣。要是女嬰長大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到了那個時候,想要補救就來不及了,不僅鍾魯和我會死,就連我的妻子、我的女兒,都會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其實桑仰香並不相信女巫的說法。
她在苗寨裏土生土長,是個地道的苗女,盡管做了養蠱婆這個行當,但羅馬尼亞對於她來說卻是一個遙遠的概念。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任何概念。看著懷中這麽可愛的小寶寶,皮膚幼嫩、眸子黑亮,想必以後一定是個大美人,她又怎麽能忍心把小寶寶交到柴明基與鍾魯的手中。她甚至能猜到他們帶走女嬰後,一定會活生生地將女嬰掐死,然後係上一塊大石頭沉進苗寨外的那條小河裏。
這是一件多麽殘忍的事?桑仰香無法想象這麽可愛的小寶寶在還沒看到這個世界前,就雙眼緊閉地躺在河**,被河水泡得腫脹無比,皮膚透出慘白的顏色,任魚蝦噬咬她的身體,永遠不見天日。
桑仰香還猜想,如果女巫的說法隻是荒誕的謠傳,鍾魯說不定身體本來就不好,病情隻是巧合使然,那她將女嬰交給這兩個男人,就不啻做了一次殺人幫凶。這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她想拒絕這鍾魯與柴明基的要求,但卻又擔心如果他們說的都是真的,現在將女嬰留下來,就等於埋下了一顆可怕的種子,生根發芽後,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結出惡果。要是真要到了那一天,柴明基與夏琪溪的女兒也同樣可愛,豈不是也會變作一具冰冷的屍體?
桑仰香看著可愛的女嬰,不禁悲從心起。這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她又怎麽能夠看到鮮活的生命在她麵前被奪走?在這一刹那,她決定要留住女嬰,即使與鍾魯反目成仇也在所不惜。於是她對麵前這兩個男人說道:“我是個養蠱婆,自從我抱住了這個嬰孩開始,我就決心要將她培養成苗寨裏最好的養蠱師。如果你們將她帶走,我就沒有徒弟了!”
鍾魯與柴明基聽到桑仰香的話之後,臉上很難看地麵麵相覷。他們耳語了幾句之後,柴明基站了出來,說:“如果我給你一個小孩,和你交換霍金娜留下的這個女嬰,你是否願意呢?”
桑仰香冷笑了一聲,說:“難道你們想再去擄掠一個初生的嬰兒?那可是造孽的事,我絕對不願意與你們同流合汙。除非——”她笑眯眯地轉過頭來,臉色詭異地望著夏琪溪懷中抱著的那個三歲多的小女孩。她發現,這個女孩的左邊嘴角下,有一顆黑色的痣,相書上說,這叫美人痣。
“你想要我的女兒?不行!絕對不行!”夏琪溪憤怒地叫了起來。母親的天性令她勃然大怒,她根本就無法接受桑仰香提出的條件。
柴明基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漲得就像一根成熟的茄子。他咬了咬牙,猛地跺了一下腳,走到夏琪溪麵前,從她懷裏奪過了小女孩,大聲說:“反正你留著這個女嬰,我們全家都會死。還不如把我們的女兒給你,然後殺死那個女嬰,保一生的平安!”
夏琪溪哭叫著想要奪回女兒,卻被柴明基反手一巴掌,抽在了地上,她不禁嚎哭起來,大罵柴明基虎毒食子,不配當一個父親。柴明基則死死地盯著桑仰香,說:“你是養蠱婆,說話應該是擲地有聲。我把我的女兒給你當徒弟,你把霍金娜的女嬰交給我!否則你將永遠在苗寨裏抬不起頭來!”他伸手將女孩送到了桑仰香的麵前。
桑仰香再也無話可說,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去拒絕柴明基的要求。她沉默著剛接過這個三歲的女孩,懷裏的女嬰就被柴明基拽走了。三歲的女孩在她的懷裏嚎啕大哭,柴明基則抱著女嬰,拉扯著妻子,與鍾魯離開了茅草屋,向遠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