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教育思想通史(全十卷)(全新修訂版)

第四節 教育與個人的發展

伊拉斯謨有句名言:人不是生就的而是造就的(Men are not born but fashioned.)。靠什麽造就?靠後天的教育和影響。生就的東西是天性,人的天性如何呢?它與教育又有什麽關係呢?

一、人性論及其教育意蘊

伊拉斯謨對人性即對人的天性的看法是樂觀主義的,他充分肯定人性的積極作用,肯定人的價值。

他認為人性是善的。善內含於人性之中,正是人性中的善使人有善心、行善事。他說:“大自然在我們的靈魂中植入了和平的種子,使我們心向友愛與和諧。如果我們都謹慎地依天性的推力而行,我們就會熱望和睦相處,渴求友誼,關愛鄰人,關心他人的需要,這樣我們生活在社會上就如同生活在溫暖的家庭裏,充滿幸福和歡樂。”[39]人性之善主要就表現在人有愛心,愛心使人熱愛和平,使人厭惡對立與爭鬥。伊拉斯謨的和平主義與世界主義思想與他的這種人性論是相關的。這種人性觀對伊拉斯謨的影響有以下幾點。其一,他認為教育的本質是使人友愛合作而不是使人爭吵敵對。他厭惡經院學者之間無休無止的爭吵,也厭惡人文主義者對爭辯的愛好。他認為,人文主義者在好爭吵這一方麵是對經院學者惡習的延續。寫作和演說都應有一種平和的心態,目的是友好地交換意見而不是惡意地爭鬥抨擊。他對雄辯術的理解與一般的人文主義者不同,他認為教授雄辯術是為了增進人們之間的友好交流,而不是為了置對方於死地。雄辯術作為一種工具應服從於道德的指引,不違背天賦的善性。伊拉斯謨賦予教育以明確的倫理取向,他不把教育看作一種純技術性的東西。其二,他認為把“競爭”作為教育方法之一是不恰當的。許多人文主義教育家視競爭為重要的教育手段,認為競爭對學生有激發作用,使他們渴望獲得榮譽、取得成就,能顯示出他們的銳氣和鬥誌。也有一些人文主義者對競爭的作用持另一種看法,例如,意大利人文主義者瓦拉就認為對榮譽的熱愛所帶來的競爭會導致敵意與不和。伊拉斯謨認為人性中的真正高貴之處是謙遜而不是勇猛,謙遜意味著真誠、坦率、友愛、和善。教育應發展、促進人性中謙遜的一麵而非好鬥的一麵。

伊拉斯謨認為人性傾向於促人向上,人性為人的發展提供了可能性,人與動物不同的是,人有理性,“正是理性使人成為人”[40],也正是理性的存在使教育和訓練有了用武之地,教育和訓練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發展人的理性。人不是軟弱無力、無能無為的,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這種人性觀引申到教育上,就使教育成為一件大有可為之事,人的天性為教育奠定了生理心理條件,人是造就的不是生就的,這予教育的存在以莫大的價值和意義,它肯定後天教育的力量,肯定人為的力量,對宿命論、命定論的悲觀主義教育觀以有力的挑戰。人可教也,因人性中含可教之資材,伊拉斯謨從人性的角度論證了教育的可能性。他指出,“人的精神是傾向於接受**訓練的”[41]。伊拉斯謨還論證了教育的必要性,他說,“如果說樹木和野獸是自然長成的,我則認為,人則是後天造就的”,人和動物不同,人不是本能自然發展的結果,“單賦予人以理性這一優勢,對人的發展而言,增加了訓練的負擔”,“人要具有真正的智慧,必須要以受到堅實的教育為前提條件”。顯然,伊拉斯謨看到了在存在狀態和發展方式上人與動物不同,人是社會的、文化的存在物,不是純自然的東西,所以人的存在和發展僅依賴天賦還不夠,還需要教育的參與。他說人的天性可能是強有力的,然而教育更加有力。[42]這種人性觀在教育上的另一個引申意義是,它否定權威主義教育教學方法存在的合理性,人性中有學習求知的資材(理性)和傾向性,外在的強製如體罰等是沒有必要的,求知的欲望使人求知時不用揚鞭自奮蹄。

伊拉斯謨認為人的意誌是自由的,應高揚人性中理性的力量和趨善的力量。在這一點上,他與路德發生了衝突。1524年伊拉斯謨發表《論自由意誌》,批評路德的一些觀點,次年路德發表《論受縛的意誌》予以反駁。兩人爭論的核心是對人性的善惡和人的能力的看法問題,路德認為伊拉斯謨對人的道德和理性能力給予了過高的評價,把人的地位作用過分地拔高了。伊拉斯謨認為人性是向善的,而且任何人都可以憑借其推理能力(理性)理解上帝的旨意。路德承認人有理性,也不反對理性具有推理的能力。尤其當“勸人為善的理性”在“謙卑地服務於信仰”時,路德也不反對理性對信仰的意義。但路德反複強調,人的全部推理能力都是“世俗的”和“悖謬的”,人類都是“獲罪於上帝並遭到上帝拋棄的”,因此,都是“被束縛的,不幸的,受到製約、孱弱且必有一死的”。如果認為能夠“依靠人的理性來估量上帝”,並以此洞悉上帝的神秘意誌,那非但滑稽可笑而且罪孽深重。他認為人的意誌自始至終、完完全全受縛於罪惡。我們已經變得如此“腐化墮落、背叛上帝”,以至於沒有一點希望能“思慮任何上帝所樂或上帝所思之事”。我們的一切行為都導源於我們的“背叛與邪惡”的本性,這種本性完全為撒旦所奴役,致使我們隻肯做“背叛與邪惡的事情”。結果,“由於亞當一人所犯下的原罪,我們都處於有罪並被罰入地獄的境地”,“除了邪惡和永世遭罰之外什麽事情也做不了”。這樣,路德就推出了一個令人悲觀的觀念,這就是,由於我們的一切行為都無情地暴露了我們墮落的本性,所以我們不能夠期望做任何事情使我們在上帝的眼中成為義人,從而使我們得救。路德與伊拉斯謨所爭論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意誌自由問題,路德也承認人可以自由地 “吃、喝、生育”等,人也可以自由地行善積德。路德要否定的是伊拉斯謨對意誌自由的解說。伊拉斯謨認為,意誌自由是人類意誌所具有的一種力量,人類可借此而得救。路德反其道而行之,他說,“因為人是肉身的,人的興趣隻在肉體上,所以自由的選擇隻會使人傾向於邪惡”,“瀆神的欲望把所有的人都引向地獄”。路德的結論是,對於人的得救而言,人的“自由選擇無足輕重”,人的努力和善行毫無作用,人根本不可能依靠自己的努力而得救。人隻能靠上帝向人施加恩惠而得救。有罪之人的唯一目標必須是獲得一種純屬被動的信仰,即虔信上帝仁慈的恩惠會將其從不義中解救出來。可見,路德對人的價值和作用是抱悲觀態度的,而伊拉斯謨則高揚人的價值,尤其是高揚理性的力量,這就意味著,在教育上,他高揚學生的價值、教師的價值,也高揚教育這一人為的事業的價值;而且,對意誌自由的強調也使他看重教育的自由,如同西方學者特雷西(J.D.Tracy)所指出的,伊拉斯謨的 “教學方法允許學生依其天性自由地發展”[43]。這種自由的教育精神反對泥古不化,倡導獨創性。他抨擊西塞羅主義,反對僵化刻板模仿古人而要求創造性地借鑒古人。伊拉斯謨一生的經曆以及其思想的豐富多彩,也體現出他本人是這種自由精神的實踐者。還需注意的是,伊拉斯謨與路德都非常重視教育,但他們關於人性問題的爭論表明,兩人教育思想的理論基礎是大不相同的。

伊拉斯謨不僅討論了一般人的天性問題,還討論了學生的天性表現問題,認為天性使兒童具有善於模仿和喜好活動的本能,認為“青年人的確缺乏公牛般的莽力,但另一方麵,自然卻使其具有螞蟻般的堅韌和勤勉”[44],伊拉斯謨要求教育教學要考慮到青少年的這些特點。

二、教育與學生天性的發展

既然人性善,為何還會有惡行惡人?伊拉斯謨認為原因不在於人的本性,而在於後天的不良影響。有人極力抱怨兒童天性是多麽容易墮落,要其上進是多麽困難。伊拉斯謨認為這樣評價兒童的天性是不公正的。他也承認兒童易受感官**,並認為這是教會教義中認為人有原罪的依據。但伊拉斯謨堅定地認為,人的不道德主要是後天的不良教育、不良影響造成的。他說教育發揮著這樣有力的影響,正如柏拉圖所說,一個受過正當訓練的人,發展成為一種神聖的動物,而另一方麵,一個受過錯誤訓練的人,墮落成為一種畸形的野獸。[45]基於此,伊拉斯謨特別強調早期教育的重要性。他認為兒童年幼時最易接受外界的影響,一旦受到不良影響就很難根除,他要求教育要及早進行,從繈褓時期就開始,當人的性格尚未形成時,“就必須使他的心靈充滿有益的思想。道德的種子必須播種在他精神的處女地,以便隨著年齡和經驗日益增長,它們會逐漸生長和成熟,在整個生命的過程中植根。從來沒有什麽東西像在早年學習的東西那樣根深蒂固”[46]。

什麽樣的教育才能促進學生的發展?教育與天性是什麽關係?伊拉斯謨認為天性(nature)、教育(training)和實踐(practice)是影響人的發展的三要素。天性“部分是指天生的接受教育的能力,部分是指天生的向上向善的傾向”,教育是指有技巧的“教導和指導”,實踐是指“無拘束地運用人的能動性”,這種能動性是天生就有的,教育可促進這種能動性的發展。“若無精心設計的教育,天性必定會是不完美的,而實踐者無教育所提供的方法做指導必定會導致毫無希望的混亂。”[47]天性是資材,是傾向性,教育和實踐為天性發展提供切實的內容,天性是發展的可能性,教育和實踐的參與使可能性變成現實性。人的發展是先賦的天性與後天的教育和實踐的合金。

伊拉斯謨要求教育不要違逆學生的天性,而是要充分利用兒童的天性,要順從天性之自然。把兒童當兒童看,尊重他們的不成熟狀態。他認為教育過程是一個積極的過程,應充滿“自由與樂趣”[48],要做到這一點,教育者就應充分了解兒童的特點,並順從兒童的天性實施教育。

伊拉斯謨還要求教育者關注兒童的個別差異,他將這種個別差異稱為“個性”,這種差異使這個人喜歡數學,那個人喜歡神學,另一個喜歡修辭學或詩歌,再一個喜歡軍事學。教師在教育過程中要注意學生的個別差異,因材施教。

教育要遵循兒童天性,那麽,可否讓兒童率性發展,將兒童個人的經驗過程等同於教育過程?伊拉斯謨要求教育超越於個人經驗之上,他認為應以人類積澱下來的知識去豐富學生的心靈。他說:“如果有人堅信,不需要通過知識教學的幫助而隻通過處理各種事務,通過接觸生活,就可以獲得智慧,那就大錯特錯了。請告訴我,一個人在黑暗中能跑得最快嗎?……知識是心智的眼睛,它告訴我們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什麽。無疑,經驗豐富對人大有助益,但是隻有當一個人通過學問中的智慧而獲得了理智的判斷力之後,豐富的經驗才能真正對人大有助益。此外,我們在一年裏從知識中所得到的東西比我們30年裏從個人直接經驗中得到的東西要多,而且從知識中獲得教益不冒任何風險,而從經驗中學習則伴隨著風險。”[49]舉例說,醫生不能通過直接經驗去學習如何區分毒藥和良藥,因為有死亡的風險。伊拉斯謨的這段話在教育思想史上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即使他沒有其他有關教育的言論而隻有這一段話,也足以使他在教育思想史上占一席之地。這段話深刻揭示出:教育的本質是傳播人類文明積澱下來的間接經驗,間接經驗有著直接經驗不可比擬的優越性,教育過程是一種特殊的以傳授間接經驗為主的認識過程,它有別於人類的認識過程,它更快捷、更有效率、更少風險。離開了以間接經驗為主的教育,人無從認識、理解其經驗,其行為也失去指引。伊拉斯謨深信人類文化的價值,也深刻認識到,人的發展、社會的發展不能一切從個體的直接經驗開始,應積極吸收人類社會過去所積澱下來的優秀文化成果,使個人發展和社會發展有一個高的起點,而不是一切從頭做起。

在伊拉斯謨看來,天性為人的發展提供了可能性,但它並無切實的內容,人的個體經驗能使人受益但益處並不是很大,使人的發展的可能性變成現實性,主要歸功於文化知識的力量。

總之,要使人的天性得以較好的發展,必須及早對兒童施行教育;這種教育要遵循兒童的天性並顧及其個別差異;這種教育要超越於兒童的個人經驗之上、要以間接經驗為主。此外,要使人的天性得到較好發展,還需為兒童提供好的外部條件,如好的教師和教材。

三、教師的素質與兒童的發展

在學生的發展中,教師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伊拉斯謨認為,正因為教師責任重大,所以應為學生選擇好的教師。好教師應當年長,有高尚的品德,有淵博的知識,有豐富的教育經驗,懂得教育藝術。他說,“年長,使他們受到深深的尊敬;生活純潔,使他們享有威信;愛交際和態度溫柔,使他們得到友誼”。教師應懂得教育技巧,“他能責備人而不使其感到奚落,會讚揚人而不流於諂媚,由於他純潔的生活而受人尊重,由於他使人愉快的態度而受人敬愛”[50]。由於伊拉斯謨將教育理解為人類文化的接受過程,那麽伊拉斯謨眼中的教師必須擁有淵博的知識。

值得注意的是,伊拉斯謨非常強**師對其教育對象的了解,強**師要懂得如何對兒童實施教育,亦即他強**師要掌握教育藝術。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做教師,也並不是每個有淵博知識和良好品德的人都可以做教師,教師應了解教育對象和教育過程,否則不會是稱職的教師。這實際上是對教師的專業化資格提出了要求。

教師應了解學生,既了解其好的一麵,也了解其不好的一麵,以長善救失。例如,教師應了解學生“比較傾向於急躁還是傲慢,傾向於希望成名還是渴求名聲,傾向於**還是賭博、貪婪,傾向於抵抗還是戰爭,傾向於魯莽還是殘暴”,當教師發現學生的弱點後,“他應該用優良的理論和適當的教導教化他,設法把一個尚易於接受引導的人引向更好的道路”,當然,教師還應當使學生的“長處得以發揚”。[51]

教師不應拘泥於一種教育方法或教學方法,應根據需要有所變化。他指出:“教師的任務總是相同的,但是他必須在一種情況下采用一個方法,在另一種情況下采用另一個方法。當他的學生還是一個小孩時,他可以通過有趣的故事、令人愉快的寓言和巧妙的比喻引進他的教導。當他年齡稍長時,他可以直接地教他相同的東西。”在表揚和批評學生時要看場合,“教師應該在別人麵前給他以表揚,但是表揚要合乎事實,並且要得當”,“教師的申斥應該私下進行”,並且態度應和藹,以“稍微減少訓誡的嚴肅性”,尤其當批評年長的學生時更應如此。[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