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宗教觀與宗教教育
對於愛因斯坦和普朗克等物理學家而言,他們對於自然界的探索是和他們對宇宙宗教感情分不開的。他們心中的“上帝”就是使人充滿讚美感和敬畏感的莊嚴、永恒的宇宙秩序和自然規律。
一、宗教觀
愛因斯坦認為,宗教涉及目標和價值,涉及人類思想和行動的感情基礎。“宗教關係到人對整個自然界的態度,關係到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理想的建立,也關係到人的相互關係。”[68]作為一個不斷探索世界奧秘的科學家和將人類命運縈然係於心中的思想家,愛因斯坦在諸多關於科學與宗教關係的文章中,探討了宗教與科學互為補充的問題。
在《自述》中,愛因斯坦介紹了自己對宗教及其與科學的關係的思考。愛因斯坦出生在一個猶太教徒家庭,但他父母思想自由,對其他宗教信條抱開放的態度。為使孩子受到另一種信仰的感化,從而使他更能寬容有不同思想和信仰的人,他們把小愛因斯坦送到天主教小學上學。但愛因斯坦對宗教的信仰在12歲那年終止了——通過閱讀通俗的科學書籍,他發現《聖經》裏的許多故事都是不真實的。少年時代的宗教天堂由此失去。生活給愛因斯坦關上了一道信仰之門,但它從別處為他打開了一扇窗:他在探索自然界的過程中體會到宇宙宗教情感,在這種宗教情感中,宗教與科學齊頭並進,為造福人類、探索自然的目的而互為補充。
“宗教同科學之間真正存在著不可克服的矛盾嗎?宗教能被科學代替嗎?”1948年,愛因斯坦給紐約“自由牧師俱樂部”的回信以此設問開頭。他接著回答說:通過冷靜的思考隻能得出否定的答案。1940年9月,他以《科學和宗教》為題在美國“科學哲學和宗教同民主生活方式的關係討論會”第一屆會議上做過演講。在他看來,一個信仰宗教的人,就是已經盡他的最大可能從自私欲望的鐐銬中解放了出來,全神貫注於超越個人的價值的思想、感情和誌向,而不在於同神是否有聯係。在他看來,科學家對存在中所顯示出來的理性的莊嚴所抱的深摯、崇敬和謙恭的態度,就是宗教的態度。他認為,科學與宗教是可以互補的,因為科學隻能斷言“是什麽”,而不能斷言“應當是什麽”,即它所關涉的是事實判斷,而不關涉價值判斷;宗教涉及對人類思想和行動的評價,屬價值判斷範疇,但卻不能有根據地分析事實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他以一種形象的比喻來說明科學與宗教的這種關係:科學沒有宗教就像瘸子,宗教沒有科學就像瞎子。在這個過程中,科學不僅替宗教的衝動清洗了它的擬人論的渣滓,而且能幫助人們對生活的理解達到宗教的精神境界。愛因斯坦相信,通向真正宗教感情的道路,不是對生和死的恐懼,也不是盲目信仰,而是對理性知識的追求。[69]另一位德國物理學家普朗克在《因果性與自由意誌》中也寫道:“科學和宗教這兩者並不是對立的,在每一個善於思索的人的心目中,它們是相互補充的。一切時代最偉大的思想家,在他們的天性中同時也是具有深沉宗教信仰的人。”[70]這種宗教信仰就是宇宙宗教情感。
宇宙宗教情感是愛因斯坦所認為的宗教經驗的第三個階段,前兩個階段是恐懼宗教與道德宗教。這是1930年,愛因斯坦對發表於《紐約時報雜誌》的《宗教和科學》一文所做的分析。愛因斯坦認為,恐懼宗教源於原始人對饑餓、野獸、疾病和死亡的恐懼,通過祭獻給特定的鬼神求得心靈的寄托;道德宗教則希望借助於某個具體的形象對人的保護、支配、獎勵與懲罰,尋求引導、慈愛和扶助。將科學家的宗教感情與普通人的宗教感情加以比較後,愛因斯坦指出:後者的上帝是一個有獎有罰、與人類的命運和行為有牽累的上帝。
宇宙宗教感情是宗教經驗發展的最高階段,很多科學家持有此種宗教感情與上帝觀。他們相信普遍的因果關係,並對自然界和思維世界裏所顯示的崇高莊嚴與不可思議的秩序及自然規律的和諧感到狂喜的驚奇,他們所信仰的上帝是那個在存在事物的有秩序的和諧中顯示出來的上帝,並希望將宇宙作為單一的有意義的整體來體驗。[71]愛因斯坦認為,宇宙宗教的上帝概念就是“同深摯的感情結合在一起的、對經驗世界中所顯示出來的高超的理想的堅定信仰”,即斯賓諾莎的“泛神論”概念。[72]
泛神論在曆史上是一個源遠流長的哲學思潮,它的淵源一直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代,其核心觀念為認為大自然即上帝,上帝即大自然;上帝和整個宇宙是一個統一體,上帝存在於一切事物之中,它是無處不在的。17世紀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將“泛神論”發展到了完美的階段。斯賓諾莎認為,上帝是唯一的無限實體,上帝和大自然是一回事。或者如黑格爾所說,斯賓諾莎把“自然當作現實的神,或把神當成自然,於是神就不見了,隻有自然被肯定了下來”[73]。
愛因斯坦認為,宇宙宗教感情是科學研究最強有力、最高尚的動機。隻有那些做了巨大努力,尤其是表現出獻身熱忱的人,才會理解這樣一種感情的力量。如對於多年寂寞勞動中的開普勒和牛頓所持的對宇宙合理性的深摯信念與要了解它的熱切願望,隻有獻身於同樣目的的人,才能深切地體會到究竟是什麽在鼓舞著這些人,並且給他們以力量,使他們不顧無盡的挫折而堅定不移地忠誠於他們的誌向。在愛因斯坦看來,給人以這種力量的,正是宇宙宗教感情。[74]
實際上,用“宗教”一詞來表達這種對於探索宇宙的**,隻是因為愛因斯坦和其他科學家沒有找到比它更好的詞匯,來“表達(我們)對實在的理性本質的信賴;實在的這種理性本質至少在一定程度是人的理性可以接近的”。他認為,在這種(信賴的)感情不存在的地方,科學就退化為毫無生氣的經驗。[75]
二、宗教教育
愛因斯坦認為,清洗掉迷信成分的宗教,是培養道德行為和進行倫理教育的最重要的源泉。在他看來,宗教、藝術與科學都是同一棵樹的分枝,為著使人類的生活趨於高尚,把單純的生理上的生存境界提高,並且把個人導向自由。他追溯了大學的發展史,指出較古老的大學之起源於教會學校,絕非偶然。教會和大學就其執行的真正職責來說,都是為了使個人高尚,都是試圖通過擴大道德和文化的諒解與拒絕使用暴力來完成這一偉大任務。19世紀,教會同非教會的文化機構失去了本質的一致性,產生了無意義的敵對,但仍保持著對於發展文化的努力。[76]如果說宗教求善,藝術求美,科學求真,那麽,在這裏,愛因斯坦再一次表達了他對於真、善、美三位一體的信念。
在愛因斯坦看來,屬於事實判斷的科學知識隻能使人們探索“是什麽”,它並不能直接打開通向價值判斷的“應當是什麽”的大門。人們可能有完備清晰的知識,但這並不意味會明了人類所向往的目標。終極目標本身和要達到它的渴望必須來自另一個源泉,這個源泉就是宗教。宗教在人類社會生活中履行的最重要職能是使人確立終極價值目標,並使它們在個人的感情生活中牢靠地建立起來,由此,人類的生存與活動才能獲得意義。這種價值目標可以敘述為:個人的自由而有責任心的發展,使他得以在為全人類的服務中自由地、愉快地貢獻出他的力量。他認為,這是作為一種有生命力的東西存在於那裏,它們不是通過證明,而是通過啟示,通過有影響人物的作用而存在的。教育和學校有責任幫助青年人在這種精神狀態中成長,使他感到這些基本原則對他來說好像他所呼吸的空氣一樣。[77]如果方法背後沒有一種生氣勃勃的精神,就隻能是笨拙的工具。
考察了實際生活以後,愛因斯坦失望地看到,由於缺乏博愛的宗教精神,個人之間與團體之間如同戰場而不像管弦樂隊,人們為了追逐名利不惜犧牲自己的同胞。在學校裏,這種競爭毀滅了人類友愛與合作的感情,成就被看成來自個人的野心和對被排擠的畏懼,而不是來自對生產性和思想性工作的熱愛。
在《倫理教育的需要》一文裏,愛因斯坦批評了教育忽視宗教的做法。他認為,因為實用和實際的目的而過分強調單純智育的做法,直接導致了對倫理價值的損害。他認為,在憂樂與共的同情心支持下的對同胞的了解是重要的,在這個意義上,宗教構成了教育的一個重要部分,但教育對之考慮得太少了,就連僅有的那一點考慮也還是很不係統的。[78]
在科學教育中,宇宙宗教情感也是激發探索科學的有力動力。愛因斯坦認為,科學對宗教有一種依存關係,孜孜不倦地探求自然界奧秘的科學家,都浸染著真正的宗教信念:相信宇宙是完美的,並且是能夠被認識的。他認為,如果這種信念不是一種有強烈感情的信念,如果那些尋求知識的人未曾受過斯賓諾莎的對神的理智的愛的激勵,那麽他們就很難會有那種不屈不撓的獻身精神,而隻有這種精神才能使人達到他的最高的成就。[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