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自由教育論
亞裏士多德自由教育論的核心,在於強調自由教育是唯一適合於自由人的教育。它的根本目的不是進行職業準備,而是促進人的各種高級能力和理性的發展,從而使人從愚昧和無知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自由教育以自由學科為基本內容,應避免機械化的、專業化的訓練。亞裏士多德認為,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特征在於人具有理性。人隻有充分運用、發展其理性,才能真正實現自我。同樣,人的教育也應當以充分發展人的理性為根本目的。旨在達到這種目的的教育,才是自由人所應接受的教育。
亞裏士多德認為,自由教育的實施需要具備兩個基本條件:閑暇和自由。與大多數希臘哲學家一樣,亞裏士多德高度強調閑暇的作用。他認為,隻有當自由人無須為生計奔波、操勞,具有足夠的閑暇,才有可能不去從事各種“賤業”;也隻有如此,自由人才可能在閑暇中從事真正的、崇高的理性活動,才能使人的身體與心靈保持自由,使人作為自己的主人。這種自由是理性發展的基本要素,是接受自由教育不可缺少的條件。[62]
那麽,閑暇從何而來?亞裏士多德雖沒有“生產力”之類的近代概念,但他從經驗中已經正確地認識到人類自由時間的獲得有賴於生產的發展與技術的發明。他說,技術的發明“有些豐富了生活必需品,有些則增加了人類的娛樂;後一類發明家又自然地被認為較前一類更智慧,因為這些知識不以實用為目的。在所有這些發明相繼出現以後,又出現了既不為生活所必需,也不以人世快樂為目的的一些知識,這些知識最先出現於人們開始有閑暇的地方”[63]。他說,在人類的經驗中興起了技術,“有經驗的人較之隻有感官的人富於智慧,技術家又較之經驗家,大匠師又較之工匠富於智慧,而理論部門的知識比之生產部門更應是較高的智慧。這樣,明顯地,智慧就是有關某些原理與原因的知識”[64]。在亞裏士多德看來,越到高級的發展階段,閑暇時間就越多;而閑暇越多,就可進行高級的思辨活動。擁有不為衣食住行等方麵問題而擔憂的閑暇,人們就可以為求知而致力於學術,全無任何實用目的。亞裏士多德認為這種全無實用目的的學術活動,才是一個自由人的活動。能夠從事這種純粹的學術活動,是一個人自由本質的確證。
思辨理性被亞裏士多德視為最高尚的活動。亞裏士多德認為,人具有“生物性”(生長能力、感性、欲望)、“人生性”(社會性、政治性)、“神聖性”(思辨)等特性,其中,“神聖性”顯然遠遠高於前兩者。而要從事這種純粹的思辨活動,就必須具備“閑暇”。他說:
哲學研究的開始,隻有在全部生活必需品都已具備的時候,在那些人們有了閑暇的地方,那些既不用提供快樂,也不以滿足必需的科學才首先被發現。[65]
哲學的智慧顯然是結合直覺的理性而研究性質上最高的事物所得的科學知識。因此,無怪乎一般人說阿那克薩哥拉、泰勒斯和他們這類人是有哲學智慧的,這都是由於看到這些哲學家們不了解他們自己的利益,所以不說他們是有實踐的智慧;他們的知識是非常的、奇特的、超人的、深刻的;但是,由於他們所求的不是人類的利益,所以這些知識是無用的。[66]
哲學這門學問不是實踐智慧,不產生物質利益,不僅哲學家本人清楚,一般人也看出來了。研究這樣的學問,必須是既有充分的時間,又無生活必需品的後顧之憂,還必須沒有精神負擔,否則,即使具備哲學家的天賦,也不可能進行純粹思辨。
接受自由教育,進行純粹思辨,隻有閑暇不夠,還必須有自由。自由人就是當時的自由公民,這種自由人首先是身體自由,擺脫了他人支配和看管進行繁重的體力勞動的束縛,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及能力選擇職業。這種自由人不僅表現在身體上的自由,還表現在思想上的自由,可以自由地思考問題。在亞裏士多德看來,自由人在體力上不再是為了伺候別人,在思想上也不再是為了接受別人的意誌,而是為自己而活著。自由人必須既有身體的自由又有意誌的自由,二者缺一不可。一般來說,身體不自由,也不可能有意誌的自由;僅有身體自由而沒有思想自由,同樣產生不了純粹學問。
自由是產生自由學問的必備條件,有了自由就有了進行純粹思辨、探索哲學的可能性。亞裏士多德認為,希臘的奴隸主階級屬於自由人,他們中間就產生了一批哲學家。但在古埃及、古巴比倫的奴隸主階級並不是完全自由的人,他們身體自由,但他們並沒有思想自由,他們不被允許也不需要獨立思考。所以,在那裏無論如何不會產生自由學問——哲學。例如,埃及的祭司僧侶有的是閑暇,但他們的閑暇隻能產生出數學、幾何學、天文學、神學,永遠產生不出哲學。亞裏士多德說:“數學之所以產生在埃及,就是因為埃及的祭司有閑暇。”[67]因為埃及的祭司雖然是統治者,但他們充當的是神的代言人,自認為是神的使者。他們的確有充足的時間、豐厚的財富,但並沒有思想自由,他們根本不敢提神以外的東西。所以,古埃及、古巴比倫的有閑階層永遠也不會產生出哲學。相比之下,古希臘的有閑階層擁有獨立思考的權利,享有思想自由,可以對大自然、人類的奧秘進行探索,進行純粹思辨,研究自由學問。
也正因為如此,亞裏士多德在《政治學》中反複論證閑暇為勤勞的目的,正如和平為戰爭的目的一樣。他說:
我們曾經屢次申述,人類天賦具有求取勤勞服務同時又願獲得安閑的優良本性。這裏,我們當再一次重複確認我們全部生活的目的應是操持閑暇。勤勞和閑暇的確都是必需的;但這也是確實的,閑暇比勤勞高尚,而人生所以不惜繁忙,其目的正是在獲得閑暇。那麽,試問,在閑暇的時刻,我們將何所作為?總不宜以遊嬉消遣我們的閑暇。如果這樣,則“遊嬉”將成為人生的目的(宗旨)。這是不可能的。遊嬉,在人生中的作用實際上都同勤勞相關聯。——人們從事工作,在緊張而又辛苦以後,就需要(弛懈)憩息;遊嬉恰使勤勞的人們獲得了憩息。所以在我們的城邦中,遊嬉和娛樂應規定在適當的季節和時間舉行,作為藥劑,用以消除大家的疲勞。遊嬉使緊張的(生命)身心得到弛懈之感;由此引起輕舒愉悅的情緒,這就導致了憩息。(閑暇卻是另一回事。)閑暇自有其內在的愉悅與快樂和人生的幸福境界;這些內在的快樂隻有閑暇的人才能體會;如果一生勤勞,他就永遠不能領會這樣的快樂。人當繁忙時,老在追逐某些尚未完成的事業。但幸福實為人生的止境(終極);唯有安閑的快樂(出於自身,不靠外求),才是完全沒有痛苦的快樂。對於與幸福相和諧的快樂的本質,各人的認識各不相同。人們各以自己的品格(習性)估量快樂的本質,隻有善德最大的人,感應最高尚的本源,才能有最高尚的快樂。[68]
基於此,亞裏士多德主張:“須有某些科目專以教授和學習操持閑暇的理性活動;凡有關閑暇的科目都出於自主(而切合人生的目的),這就實際上適合於教學的宗旨。至於那些使人從事勤勞(業務)的實用科目固然事屬必需,而被外物所役,隻可視為逐生達命的手段。”[69]這樣,亞裏士多德就把課程分為兩種類型:作為逐生達命的手段的實用課程與作為操持閑暇的理性自由課程。一類是適宜於自由人學習的,一類是不適宜於自由人學習的。他指出:“任何職業,工技或學課,凡可影響一個自由人的身體、靈魂或心理,使之降格而不複適合於善德的操修者,都屬‘卑陋’。所以,那些有害於人們身體的工藝或技術,以及一切受人雇用、賺取金錢、勞瘁並墮壞意誌的活計,我們就稱為‘卑陋’的行為。”[70]簡言之,那些實用的,為獲取錢財,或為某種實際功利的知識和技能,都不是適宜自由人學習的。隻有那些有助於發展理性、切合人生目的的知識,才是自由人應該學習的。這種知識就是自由學科,如閱讀、書寫、音樂、哲學等。
亞裏士多德當然意識到自由學科中的某些科目是有一定的實用性,但在這些同時具有實用價值和自由價值的學科中,自由價值是主要的,在教育中一定要充分發揮其弘揚理性的作用。他說:“某些為了實用而授予少年的科目,如讀寫,也並不完全因為這隻是切合實用的緣故;(無關實用的)其他許多知識也可憑所習的讀寫能力,從事進修。相似地,教授繪畫的用意也未必完全為了要使人購置器物不致有誤,或在多種交易中免得受騙;這毋寧是在養成他們對於物體和形象的審美觀念和鑒別能力。事事必求實用是不合於豁達的胸襟和自由的精神的。”[71]在所有自由學科中,亞裏士多德推崇的第一學科是哲學,其次是音樂。在《政治學》中,他用了大量的篇幅討論音樂課程及其價值。他指出,音樂教育是一種性屬自由、內含美善的教育。他說:“我們的祖先把音樂作為教育的一門,其用意並不是說音樂為生活所必需——音樂絕不是一種必需品。他們也不以此擬於其他可供實用的科目,如‘讀寫’。讀寫(書算)可應用到許多方麵:賺錢、管家、研究學術以及許多政治業務,無不有賴於這一門功課。繪畫也可作為實用科目的實例,練習了這種科目的人們較善於鑒別各種工藝製品(在購買器物時可做較精明的選擇)。音樂對於這些實務既全無效用,也不像體操那樣有助於健康並能增進戰鬥力量——對這兩者,音樂的影響是不明顯的。音樂的價值就隻在操持閑暇的理性活動。當初音樂被列入教育科目,顯然由於這個原因;這確實是自由人所以操修於安閑的一種本事。”[72]
亞裏士多德對哲學這門課程的自由價值做了詳盡的闡述。他從哲學起源的角度論述了哲學是一門自由學問。亞裏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說:“哲學並不是一門生產知識。這一點,即使從早期哲學家們的曆史看,也是很明白的。因為人們由於驚奇才開始研究哲學;過去就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他們起初是對眼前的一些問題感到困惑,然後一點一點前進,提出了比較大的問題,例如,日月星辰的各種現象是怎麽回事,宇宙是怎樣產生的。一個人感到驚奇,感到困惑就覺得自己無知;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愛神話的人就是愛智慧的人,因為神話也是奇異的事情構成的。既然人們研究哲學是為了擺脫無知,那就很明顯,人們雖求智慧是為了求知,並不是為了實用。”[73]
亞裏士多德認為,哲學這樣一門探究萬物終極目的或宇宙至善的自由學術,是人間最光榮最神聖的知識。亞裏士多德曾把知識分為三大類,“所有科學要麽是實踐的,要麽是創造的,要麽是理論的”[74]。實踐知識是為了行為而追求的,創造知識是為了製造事物而追求的,理論知識是為它自身而追求的。他認為理論知識包括數學、物理學和哲學,哲學乃理論科學之頂峰,它是以最高的“善”“神”“理性”為對象。而善、神、理性又是以自身為對象或目的的,無所外求,所以,哲學也應是以其自身為目的,研究哲學的人在同最善最美者的交往中遂達成一種自滿自足、無須外求的自由境界。亞裏士多德還以自由人做比喻,讓人們理解哲學是一門自由的學問。他說:“我們說一個自由的人是為自己活著,不是為了伺候別人而活著。哲學也是一樣,它是唯一的一門自由的學問,因為它隻是為它自己而存在。”[75]
亞裏士多德堅信求知是人的本性,理智就是每個人靈魂中占支配地位,並且是最好的部分,是人的最高本質,所以“理智比一切東西更是人”,過一種理智生活是最大的幸福生活,有智慧的人是最幸福的人。這種幸福的人愛智慧,“愛智慧的目的是為了擺脫自己的無知”[76]。這種人愛真實、惡虛假。因為“哲學就是為了真理的知識”。“熱愛真理的人沒有危險時愛著真理,在危險時更愛真理。”[77]這種人既然潛心於知識,他追求的是心靈的快樂,對肉體的享受肯定淡泊,絕不像有的人那樣貪求財富,追求享樂。亞裏士多德在《政治學》中就有關於泰勒斯隻愛智慧不愛金錢的記述:“世人曾經輕侮泰利(勒)斯以哲學見稱而貧困得幾乎難以自給,譏笑哲學並非救貧的學問。某年冬,他憑星象學預測(明年夏)油橄欖將獲豐收,於是把自己的一些資金,完全交給啟沃島和米利都城的各油坊作為定金,租得了各油坊的榨油設備;這時誰都不去同他競爭,訂定的租金很低。收獲季節來臨,需要榨油的人一時紛紛到各油坊,誰都願意照他所要求的高額(價格)支付榨油設備的租金。他由此獲得大量金錢,向世人證明哲學家不難致富,隻是他的誌趣不在金錢。”[78]對理性自由的真摯追求和熱情讚美,是亞裏士多德對西方文化和教育發展持續影響的主要方麵。從亞裏士多德的有關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古希臘那種操持閑暇的理智生活的社會特征。在古希臘,以發展理性為目的,以和諧均衡發展為核心的自由教育,既是希臘教育實踐的基本特色,也是希臘教育思想的共同特征。它深刻反映了希臘民族愛智、愛美、崇尚和諧的文化精神,因而成為希臘教育長期追求的基本目標,同時又是希臘教育實踐和教育思想對後來影響最大的方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