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夢
鳳陽士人,負笈遠遊。臨行時對妻子說:“半年就回來。”年初走的,眼下重陽已經過了。露零白草,葉下空階。
妻子日夜盼望。
白日好過,長夜難熬。
一天晚上,卸罷殘妝,攤開薄被躺下了。
月光透過窗紗,搖晃不定。
窗外是官河。夜航船的櫓聲咿咿呀呀。
士人妻無法入睡。迷迷糊糊,不免想起往日和丈夫枕席親狎,翻來覆去折餅。
忽然門帷掀開,進來了一個美人。頭上珠花亂顫,係一襲絳色披風,笑吟吟地問道:
“姐姐,你是不是想見你家郎君呀?”
士人妻已經站在地上,說:
“想。”
美人說:“走!”
美人拉起士人妻就走。
美人走得很快,像飛一樣。
(她的披風飄了起來。)
士人妻也走得很快,像飛一樣。
她想:我原來能走得這樣輕快!
走了很遠很遠。
去了好大一會。美人伸手一指。
“來了。”
士人妻一看:丈夫來了,騎了一匹白騾子。
士人見了妻子,大驚,急忙下了坐騎,問:
“上哪兒去?”
美人說:“要去探望你。”
士人問妻子:“這是誰?”
妻子沒來得及回答,美人掩口而笑說:“先別忙問這問那,娘子奔波不易,郎君騎了一夜牲口,都累了。騾子也乏了。我家不遠,先到我家歇歇,明天一早再走,不晚。”
順手一指,幾步以外,就有個村落。
已經在美人家裏了。
有個小丫頭,趴在廊子上睡著了。
美人推醒小丫頭:“起來起來,來客了。”
美人說:“今夜月亮好,就在外麵坐坐。石台、石榻,隨便坐。”
士人把騾子在簷前梧桐樹上拴好。
大家就坐。
不大會,小丫頭捧來一壺酒,各色果子。
美人斟了一杯酒,起立致詞:
“鸞鳳久乖,圓在今夕,濁醪一觴,敬以為賀。”
士人舉杯稱謝:
“萍水相逢,打擾不當。”
主客談笑碰杯,喝了不少酒。
飲酒中間,士人老是注視美人,不停地和她說話。說的都是風月場中調笑言語,把妻子冷落在一邊,連一句寒暄的話都沒有。
美人眉目含情,和士人應對。話中有意,隱隱約約。
士人妻隻好裝呆,悶坐一旁,一聲不言語。
美人海量,嫌小杯不盡興,叫取大杯來。
這酒味甜,勁足。
士人說:“我不能再喝,不能再喝了。”
“一定要幹了這一杯!”
士人乜斜著眼睛,說:“你給我唱一支曲兒,我喝!”
美人取過琵琶,定了定弦,唱道:
黃昏卸得殘妝罷,
窗外西風冷透紗。
聽蕉聲,一陣一陣細雨下,
何處與人閑磕牙?
望穿秋水,
不見還家。
潸潸淚似麻。
又是想他,
又是恨他,
手拿著紅繡鞋兒占鬼卦。
士人妻心想:這是唱誰呢?唱我?唱她?唱一個不知道的人?
她把這支小曲全記住了。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美人的聲音很甜。
放下琵琶,她舉起大杯,一飲而盡。
她的酒上來了。臉上紅撲撲的,眼睛水汪汪的。
“我喝多了,醉了,少陪了。”
她歪歪倒倒地進了屋。
士人也跟了進去。
士人妻想叫住他,門已經關了,插上了。
“這算怎麽回事?”
半天,也不見出來。
小丫頭伏在廊子上,又睡著了。
月亮明晃晃的。
“我在這兒呆著幹什麽?我走!”
可是她不認識路,又是夜裏。
士人妻的心頭貓抓的一樣。
她想去看看。
走近窗戶,聽到裏麵還沒有完事。
美人嬌聲浪氣,聲音含含糊糊。
丈夫氣喘籲籲,還不時咳嗽,跟往常和自己在一起時一樣。
士人妻氣得雙手直抖。
心想:我不如跳河死了得了!
正要走,見兄弟三郎騎一匹棗紅馬來了。
“你怎麽在這兒?”
“你快來,你姐夫正和一個女人做壞事哪!”
“在哪兒?”
“屋裏。”
三郎一聽,裏麵還在唧唧噥噥說話。
三郎大怒,撿了塊石頭,用力扔向窗戶。
窗欞折了幾根。
隻聽裏邊女人的聲音:“可了不得啦,郎君的腦袋破了!”
士人妻大哭:
“我想不到你把他殺了,怎麽辦呢?”
三郎瞪著眼睛說:
“你叫我來,才出得一口惡氣,又護漢子,怨兄弟,我不能聽你支使。我走!”
士人妻拽住三郎衣袖:
“你上哪兒去?你帶我走!”
“去你的!”
三郎一甩袖子,走了。
士人妻摔了個大跟頭。她驚醒了。
“啊,是個夢!”
第二天,士人果然回來了,騎了一匹白騾子。士人妻很奇怪,問:
“你騎的是白騾子?”
士人說:“這問得才怪,你不是看見了嗎?”
士人拴好騾子。
洗臉,喝茶。
士人說:“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
“一個什麽樣的夢?”
士人從頭至尾述說了一遍。
士人妻說:“我也做了一個夢,和你的一樣,我們倆做了同一個夢!”
正說著,兄弟三郎騎了一匹棗紅馬來了。
“我昨晚上做夢,姐夫回來了,你果然回來了!——你沒事?”
“有人扔了塊大石頭,正砸在我腦袋上。所幸是在夢裏,沒事!”
“扔石頭的是我!”
三人做了一個夢!
士人妻想:怎麽這麽巧呀?若說是夢,白騾子、棗紅馬,又都是實實在在的。這是怎麽回事呢?那個披絳色披風的美人又是誰呢?
正在癡呆呆的想,窗外官河裏有船揚帆駛過,船上有人彈琵琶唱曲,聲音甜甜的,很熟。推開窗戶一看,船已過去,一角絳色披風被風吹得搭在艙外飄飄揚揚了:
黃昏卸得殘妝罷,
窗外西風冷透紗。
…………
附記:此據《鳳陽士人》改寫。說是“新義”,實不新,我隻是把結尾改了一下。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