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汪曾祺小品》自序

我沒有想過把我寫的非小說散文歸一歸類,沒想過哪些算是小品文,哪些不算。我在寫作的時候,思想裏甚至沒有浮現過“小品文”這個名詞。什麽是“小品文”,也很難界定。

提起“小品文”很容易讓人想起“晚明小品”。“晚明小品”是特定的曆史時期的產物,是一種文化現象,社會現象,反映了明季的知識分子的心態。其次才是在文體方麵的影響。我們現在說“晚明小品”,多著重在其文體,其實它的內涵要更深更廣得多。我們今天所說的“小品”和“晚明小品”有質的不同。可以說“小品文”這個概念不是從“晚明小品”沿襲來的。西班牙的阿左林的一些充滿人生智慧的短文,其實是詩,雖然也叫做小品。現在所說的“小品文”的概念是從英國的Essay移植過來的。Essay亦稱“小論文”,是和嚴肅的學術著作相對而言的。小品文對某個現象,某種問題表示一定的見解。《辭海》說小品文往往“夾敘夾議的講一些道理”是對的。這些見解不一定深刻,但一定要是個人的見解。我現在就按照這樣的標準來編選這本書。

我沒有研究過現代文學史,但覺得小品文在中國的名聲似乎不那麽好。其罪名是悠閑。中國現代小品文的興起,大概是在三十年代。其時正是強鄰虎視,國事蜩螗的時候,悠閑總是不好。悠閑使人脫離現實,使人產生消極的隱逸思想。有人為之辯護,說這是“寄沉痛於悠閑”,骨子裏是積極的,是有所不為的。這自然也有道理。但是總還是悠閑。其實悠閑並沒有什麽錯,即使並不寄寓沉痛。因為怕被人扣上悠閑的帽子,四十年代寫小品文的就不多,五十年代簡直就沒有什麽人寫了。“小品文”一直帶著洗不清的泥漬,若隱若現。小品文的重新“崛起”,是近十年的事。這是因為什麽呢?

小品文崛起這個文學現象,是和另一個更大的文學現象,即散文的振興密不可分的。小品文是散文的組成部分,如果其他散文體裁不興旺,隻是小品文一枝獨秀,是不可能的。為什麽讀者對散文感興趣?我在《蒲橋集》再版後記中說:“這大概有很深刻、很複雜的社會原因和文學原因。生活的不安定是一個原因。喧囂擾攘的生活使大家的心情變得很浮躁,很疲勞,活得很累,他們需要休息,‘民亦勞止,迄汔小休’,需要安慰,需要一點清涼,一點寧靜,或者像我以前說過的那樣,需要‘滋潤’。”小品文可以使讀者得到一點帶有文化氣息的,健康的休息。小品文為人所愛讀,也許正因為悠閑。小品文可以使讀者增長一點知識,雖然未必有用。至於其中所講的“道理”,當然是可聽可不聽的。

在小品文的作者自己,是可以有點事做。獨居終日,無所事事,總不是事。寫寫小品文,對宇宙萬匯,胡思亂想一氣,可以感覺到自己像個人似的活著,感到自己的存在。寫小品文對自己的思想是個磨練,流水不腐,可以避免思想僵化。人不可懶,尤其不可懶於思想,如果能保持對事物的新鮮感,思想敏銳,亦是延年卻老之一法。人是得有點事做,孔子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另外,為了寫小品文,有時就得翻翻資料,讀一點書。朱光潛先生曾說過:為了寫文章而讀書,比平常讀書,可以讀得更深,是經驗之談。朱自清先生曾把他的書齋命名為“猶賢博弈齋”,魏建功先生曾名他的書齋為“學無不暇簃”,學無不暇,賢於博弈,是我寫小品文的態度。

是為序。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