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文集》自序
朋友勸我出一個文集,提了幾年了,我一直不感興趣。第一,我這樣的作家值得出文集麽?第二,我今年七十三歲,一時半會還不會報廢,我還能寫一點東西,還不到畫句號的時候。我的這位朋友是個急脾氣,他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而且抓得很緊。在他的不斷催促下,我也不禁意動。我出的書很分散,這裏一本,那裏一本,有幾本已經絕版。有的讀者或研究我的學生想搜羅我的作品的全部,很困難。有一個文集,他們翻檢起來就可以省一點事。編一個文集,就算到了一站吧。我也可以歇一歇腳,稍事休整,考慮一下下麵的路怎麽走,我還能寫什麽,怎麽寫。於是接受了朋友的建議。
把作品大體歸攏了一下,第一個感覺是:才這麽一點!半個世紀過去了,我都幹了些什麽?時間的浪費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不是我一個人,大部分作家都如此。大半時間都是在運動中耗掉的。鄧小平同誌說運動耽誤事,這是一句很真實也很沉痛的話。“左”的文藝思想又扼殺了很多人的才華。老是怕犯錯誤,怕挨整,那還能寫出多少好作品?半個世紀以來中國文學所走過的道路,是值得大家都來反省一下的。
文集共四卷。第一卷是短篇小說(分上、下冊),第二卷是散文,第三卷是文論,第四卷是戲曲劇本。
我是四十年代開始寫小說的。以後是一段空白。六十年代初發表過三篇小說。到八十年代又重操舊業,而且一發而不可收,發表小說的數量不少。這個現象有點奇怪。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呢?
我在八十年代初發表的一些小說,隻能說是“王楊盧駱當時體”,“至今已覺不新鮮”。現在的青年作家看了那些小說,會說“這有什麽?”但在初發表時是頗為“新鮮”的。那時有青年作家看了《受戒》,睜大了眼睛問:“小說也是可以這樣寫的?”他們原來以為小說是隻能“那樣”寫的,於此可見作家的文藝思想被束縛到了何種程度。
“那樣”寫的小說是哪樣的小說?
得有思想性。
小說當然要有思想。我以為思想是小說首要的東西。但必須是作者自己的思想,不是別人的思想。一個小說家對於生活要有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思索,自己的獨特的感悟。對於生活的思索是非常重要的,要不斷地思索,一次比一次更深入的思索。一個作家與常人的不同,就是對生活思索得更多一些,看得更深一些。不是這樣,要作家有什麽用?但是一些理論書中所說的“思想性”實際上是政治性。“為政治服務”是一個片麵性的、不好的口號。這限製了作家的思想。新時期以來文學創作有一種傾向,即從“為政治”回歸到“為人生”。我以為這種傾向是好的,這拓寬了文學創作的天地。政治不能涵蓋人生的全部內容。
其次很多人心目中對小說敘事模式有個一定之規。他們不知道小說創作方法第一必須打破常規。大家都是一個寫法,都是“那樣”的小說,那還有什麽多樣化的風格?
我的一些“這樣”的小說可能使青年作家受到某種啟發,差堪**。但是他們都已經走到我的前麵了,我應該向他們學習。
我希望青年作家還能從我這裏接受的一點影響是:語言的樸素。
這幾年散文忽然走起俏來了。報刊發散文的多起來。專登散文的刊物就有好幾家。出版社爭出散文。散文的勢頭很“火”。而且方興未艾,不是“櫻桃桑椹,貨賣當時”。這是好事。為什麽現在願意讀散文的人那樣多,什麽原因,我到現在還沒有捉摸透。
我本來是寫小說的,寫散文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這幾年情況變了,小說寫得少了,散文寫得多了,有一點本末倒置。每天睡醒,賴在**不起來,腦子想的就是今天寫一篇什麽散文。寫散文漸成我的正業。去年到今年,我應出版社之請,接連編了五個散文集,編得我自己都有點不耐煩了。
為什麽有人願意讀我的散文,原因我也一直捉摸不出來。
《蒲橋集》的封麵有一條廣告,是我自己寫的(應出版社的要求):
齊白石自稱詩第一,字第二,畫第三。有人說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說好,雖非定論,卻有道理。
此集諸篇,記人事、寫風景、談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蟲魚、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間作小考證,亦可喜。娓娓而談,態度親切,不矜持作態。文求雅潔,少雕飾,如行雲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
這實在是老王賣瓜。“春初新韭,秋末晚菘”,吹得太過頭了。廣告假裝是別人寫的,所以不臉紅。如果要我自己署名,我是不幹的。現在老實招供出來(老是有人向我打聽,這廣告是誰寫的,不承認不行),是讓讀者了解我的“散文觀”。這不是我的成就,隻是我的追求。
我以為散文的大忌是作態。
散文是可以寫得隨便一些的。但是我並不認為什麽樣的內容都可以寫進散文,什麽樣的文章都可以叫做散文。散文總得有點見識,有點感慨,有點情致,有點幽默感。我的散文會源源不斷地寫出來,我要跟自己說:不要寫得太濫。要寫得不濫,沒有別的法子,隻有多想想事,多接觸接觸人,多讀一點書。
文論卷一部分是創作談。我不是搞理論的,隻能說一點形而下的問題,卑之勿甚高論。談語言的較多,也還可以看看。《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中說語言的暗示性和流動性,是我捉摸出來的,哪本書裏也沒有見過,無所本。很難說有什麽科學性。往好裏說,是一點心得;往壞裏說是“瞎咧咧”。
一部分是評論。如果不是報刊指名約稿,我是不會寫評論的。都是寫東西的人,幹嘛要對別人的作品說三道四,品頭論足?科羅連柯就批評過高爾基寫的文學評論,說他說得太多。科羅連柯以為,一個作家評論另一個作家的作品,隻要說:“這一篇寫得不錯,就夠了。”我非常讚成科羅連柯的意見。但是隻是這樣一句話,報刊主編是不會“放過身”的,他們要求總得像一篇文章。於是,隻好沒話找話說。
我寫的評論是一個作家寫的評論,不是評論家寫的評論,沒有多少道理,可以說是印象派評論。現在寫印象派評論的人少了。我覺得評論家首先要是一個鑒賞家,評論首先需要的是感情,其次才是道理,這樣才能寫得活潑生動,不至於寫得幹巴巴的。評論文章應該也是一篇很好的散文。現在的評論家多數不大注意把文章寫好,讀起來不大有味道。
另一部分是序跋,主要是序。有幾篇是我自己的幾個集子的序,隻是交待一下集中作品寫作的背景和經過。更多的是為一些青年作家寫的序。顧炎武說“人之患在好為人序”,我並不是那樣好為人序,因為寫起來很費勁。要看作品,還要想問題。但是花一點功夫,為年輕人寫序,為他們鳴鑼開道,我以為是應該的,值得的。我知道年輕作家要想脫穎而出,引起注意,堅定寫作的信心,是多麽不容易。而且有那麽一些人總是斜著眼睛看青年作家的作品,專門找“問題”,挑鼻子挑眼。“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這樣的胸襟他們是沒有的。才華,是脆弱的。因此,我要為他們說說話。我寫的序跋難免有一些溢美之詞,但不是不負責任地胡亂吹捧,那樣就是欺騙讀者,對作者本人也沒有好處。
我寫的文論大都是心平氣和的,沒有“論戰”的味道。但有些也是有感而發,有所指的。我是個凡人,有時也會生氣的。
京劇原來沒有劇本,更沒有劇作家。大部分劇種(昆曲、川劇除外)都不重視劇本的文學性。導演、演員可以隨意修改劇本。《範進中舉》、《小翠》、《擂鼓戰金山》都演出過,也都被修改過。《裘盛戎》彩排過,被改得一塌胡塗。我是不願意去看自己的戲演出的。文集所收的劇本都是初稿本,是文學本,不是演出本。
有人問我以後還寫不寫戲,不寫了!
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