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感情的需要和社會效果
按說我寫作的時間不是很短了,今年我六十二歲,開始寫作才二十歲。我的寫作斷斷續續,大學時寫了點東西,解放前幾年寫了一些小說,出過一本集子。解放後做編輯工作,沒寫什麽。反右前寫了點散文,一九六二、一九六三年寫了點小說,又擱下十幾年。一九七九至一九八一年寫了二十來篇短篇小說,大部分反映的是解放以前的生活,是我十六七歲以前在生活中捕捉的印象。我十六歲離開老家,十九歲在昆明西南聯大上大學。我為什麽要寫反映我十六歲前的生活的小說呢?我想,第一個原因,就是現在的氣候很好。三中全會以後,思想解放深入人心,文藝呈現了蓬勃旺盛的景象,形勢很好。形勢好的標誌,是創作題材和表現方法多樣化,思想藝術都比較新鮮。一些青年同誌在思想和藝術上追求探索的精神使我很感動,在這樣的氣候感召下,在一些同誌的鼓勵和督促下,我又開始寫作。一個人的創作不能不受社會條件的影響和製約,不可能是孤立的現象。這是一。第二個原因,是我的世界觀比較成熟了。一個人到了我這樣的年齡,一般說世界觀已經成熟了。我年輕時寫的那些作品,思想是迷惘的。在西南聯大時,我接受了各式各樣的思想影響,讀的書很亂,讀了不少西方現代派作品。我在大學一、二年級寫的那些東西,很不好懂,它們都沒有保留下來。比如那時我寫的一首詩中有這樣一句:“所有的西邊都是東邊的西邊。”這是什麽東西呢?這是觀念的遊戲。我和許多青年人一樣,搞創作,是從寫詩起步的。一開始總喜歡追求新奇的、抽象的、晦澀的意境,有點“朦朧”。我們的同學中有人稱我為“寫那種別人不懂,他自己也不懂的詩的人”。大學二年級以後,受了西班牙作家阿左林的影響,寫了一些很輕淡的小品文。有一個時期很喜愛A.紀德的作品,成天挾著一本紀德的書坐茶館。那時薩特的書已經介紹進來了,我也讀了一兩本關於存在主義的書。雖然似懂不懂,但是思想上是受了影響的。離開學校後,不得不正視現實,對現實進行一些自己的思考。但是因為沒有正確的思想作指導,我的世界觀是混亂的。解放前一二年,我的作品是寂寞和苦悶的產物,對生活的態度是:無可奈何。作品中流露出揶揄,嘲諷,甚至是玩世不恭。解放後三十多年來,接受了黨的教育,接受了馬列主義思想,解放前思想中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基本沒有了。解放後我的生活道路也給了我很深的教育,不平坦的生活道路對我個人來說也不是沒有好處的。經過長久的學習和磨煉,我的人生觀比較穩定,比較清楚了,因此對過去的生活看得比較真切了。人到晚年,往往喜歡回憶童年和青年時期的生活。但是,你用什麽觀點去觀察和表現它呢?用比較明淨的世界觀,才能看出過去生活中的美和詩意。一個人的世界觀不能永遠混亂下去,短期可以,長期是不行的。聽說薩特的存在主義在我們青年中相當有影響,當然可能跟我們年輕時所受的影響有所不同,有些地方使我感到陌生,有些地方似曾相識。我感到還是馬克思主義好些,因為它能解決我們生活中所碰到的問題。
我寫《受戒》的衝動是很偶然的,有天早晨,我忽然想起這篇作品中所表現的那段生活。這段生活當然不是我的生活。不少同誌問我,你是不是當過和尚?我沒有當過和尚。不過我曾在和尚廟裏住過半年多。作品中那幾個和尚的生活不是我造出來的。作品中姓趙的那一家,在實際生活中確實有那麽一家。這家人給我的印象很深。當時我的年齡正是作品中小和尚的那個年齡。我感到作品中小英子那個農村女孩子情緒的發育是正常的、健康的,感情沒有被扭曲。這種生活,這種生活樣式,在當時是美好的,因此我想把它寫出來。想起來了,我就寫了。寫之前,我跟個別同誌談過,他們感到很奇怪:你為什麽要寫這個作品?寫它有什麽意義?再說到哪裏去發表呢?我說,我要寫,寫了自己玩;我要把它寫得很健康,很美,很有詩意。這就叫美學感情的需要吧。創作應該有這種感情需要。我寫《大淖記事》也是這樣的。大淖這個地方離那時我的家不遠,我幾乎天天去玩。我寫的那些挑夫,不住在大淖,住在另一個地方,叫月塘。那些挑夫不是穿長衫念子曰的人,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跟我周圍的人不一樣,他們是更高尚的人,雖然他們比較粗野。月塘邊住著一個姓戴的轎夫,得了象腿病(血絲蟲病)。一個抬轎的得了這種病,就完了。他的老婆本是個頭發蓬亂的普通女人,從來沒有出頭露麵。丈夫得了這種病,她毅然出來當了“挑夫”,把頭發梳得光光的,人變得很幹淨利落,也漂亮了。我覺得她很高貴。《大淖記事》最後巧雲的形象,是從這個轎夫的老婆身上汲取的。小時候我聽到過一個小錫匠的戀愛史。這個小錫匠曾被人打死過去,用尿堿救活了,這些都是真的。錫匠們挑著擔子去遊行,這也是我親眼見到的。寫了《受戒》以後,我忽然想起這件事,並且非要把它表現出來不可,一定要把這樣一些具有特殊風貌的勞動者寫出來,把他們的情緒、情操、生活態度寫出來,寫得更美、更富於詩意。沒有地方發表,寫出來自己玩,這就是美學感情的需要。接著就發生了第二個問題,這樣的東西有什麽作用?周總理在廣州會議上說過,文學有四個功能:教育作用,認識作用,美感作用,娛樂作用。有人說,你的這些作品寫得很美,美感作用是有的;認識作用也有,可以了解當時勞動人民的道德情操;娛樂作用也是有的,有點幽默感,用北京話說很“逗”,看完了,使人會心一笑;教育作用談不上。對這種說法,我一半同意,一半不同意。說我的這些東西一點教育作用沒有,我不大服氣。完全沒有教育作用隻有美感作用的作品是很少的,除非是純粹的唯美主義的作品。寫作品應該想到對讀者起什麽樣的心理上的作用。我要運用普通樸實的語言把生活寫得很美,很健康,富於詩意,這同時也就是我要想達到的效果。雖然我的作品所反映的生活跟現實沒有直接關係,跟四化沒有直接關係。我想把生活中真實的東西、美好的東西、人的美、人的詩意告訴人們,使人們的心靈得到滋潤,增強對生活的信心、信念。我的世界觀的變化,其中也包含這個因素:歡樂。我覺得我作品的情緒是向上的、歡樂的,不是低沉的,跟解放前的作品不一樣。生活是美好的,有前途的,生活應該是快樂的,這就是我所要達到的效果。
我寫舊社會少男少女健康、優美的愛情生活,這也是有感而發的。有什麽感呢?我感到現在有些青年在愛情婚姻上有物質化、庸俗化的傾向,有的青年什麽都要,就是不要純潔的愛情。我並不是很有意識地要針對時弊寫作品來振聾發聵,但確是有感而發的。以前,我寫作品從不考慮社會效果,發表作品寄托個人小小的哀樂,得到二三師友的欣賞,也就滿足了。這幾年我感到效果問題是個很嚴肅的問題。原來以為我的作品的讀者麵很窄,現在聽說並不完全這樣,有些年輕人,包括一些青年工人和農村幹部也在看我的作品,這對我是很新奇的事,我感到很惶恐。我的作品到底給了別人一點什麽呢?對人家的心靈起什麽作用呢?一個作品發表後,不是起積極作用,就是消極作用,不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就是使人迷惘、頹喪,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作用。我感到寫作不是鬧著玩的事,就像列寧所指出的那樣,作者就是這樣寫,讀者就是那樣讀,用四川的話說,沒有這麽“撇脫”。我的作品反映的是解放前的生活,對當前的現實有多大的影響,很難說,但我有個樸素的古典的中國式的想法,就是作品要有益於世道人心。過去有人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得失首先是社會的得失。作者寫作時對自己的作品的效果不可能估計得十分準確,但你總應有個良好的寫作願望。有些作者不願談社會效果,我是要考慮這個問題的。一個作品寫出來放著,是個人的事情;發表了,就是社會現象。作者要有“良心”,要對讀者負責。當然也有這樣的可能,作者對自己作品的思想內涵考慮得多了,會帶來概念化、思想大於形象的問題。但我認為,隻要你忠於自己的美感需要,不去圖解當前的某種口號,不是無動於衷,這個問題是可以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