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虛構

小說就是虛構。

紀曉嵐對蒲鬆齡《聊齋》多虛構很不以為然:

“小說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比戲場關目,隨意裝點。……今燕昵之詞,媟狎之態,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又所未解也。”

這位紀文達公(紀曉嵐諡號)真是一個迂夫子。他以為小說都得是記實,不能“裝點”。照他的看法,“燕昵之詞”、“媟狎之態”都不能有。如果把這些全去掉,《聊齋》還有什麽呢?

不但小說,就是曆史,也不能事事有據。《史記》寫陳涉稱王後,鄉人入宮去見他,驚歎道:“夥頤!涉之為王沉沉者!”寫得很生動。但是,司馬遷從何處聽來?項羽要烹了劉邦的老爹,劉邦答話:“我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劉邦的無賴嘴臉如畫。但是我頗懷疑,這是曆史還是小說?曆來的史家都反對曆史裏有小說家言,正足以說明這是很難避免的。因為修史的史臣都是文學家,他們是本能地要求把文章寫得生動一些的。曆史材料總不會那樣齊全,凡有缺漏處,史臣總要加以補充。補充,即是有虛構,有想象。這樣本紀、列傳才較完整,否則,幹巴嗤咧,“斷爛朝報”。

但是,虛構要有生活根據,要合乎情理,嘉慶二十三年,涪陵馮鎮巒遠村氏《讀〈聊齋〉雜說》雲:

“昔人謂:莫易於說鬼,莫難於說虎。鬼無倫次,虎有性情也。說鬼到說不來處,可以意為補接:若說虎到說不來處,大段著力不得。予謂不然。說鬼亦要有倫次,說鬼亦要得性情。諺語有之:‘說謊亦須說得圓’,此即性情倫次之謂也。試觀《聊齋》說鬼狐,即以人事之倫次,百物之性情說之。說得極圓,不出情理之外;說來極巧,恰在人人意願之中。雖其間亦有意為補接,憑空捏造處,亦有大段吃力處,然卻喜其不甚露痕跡牽強之形,故所以能令人人首肯也。”

這說得不錯。

“虛構”即是說謊,但要說得圓。我們曾照江青的指示,寫一個戲:八路軍派一個幹部,進入蒙古草原,發動王府的奴隸,反抗日本侵略者和附逆的王爺(這是沒有發生過,不可能發生的事)。這位幹部怎樣能取得牧民的信任呢?蒙古草原缺鹽。鹽湖都叫日本人控製起來了。一個蒙奸裝一袋鹽到了一個“浩特”,要賣給牧民。這鹽是下了毒的。正在緊急關頭,八路軍的幹部飛馬趕到,說:“這鹽不能吃!”他把蒙奸帶來的鹽抓了一把,放在一個碗裏,加了水,給一條狗喝了。狗伸伸四條腿,死了。下麵的情節可以想象:八路軍幹部揭露蒙奸的陰謀,並將自己帶來的鹽分給牧民,牧民感動,高呼“共產黨萬歲!”這個劇本提綱念給演員聽後,一個演員提出“大牲口喂鹽,有給狗喝鹽水的嗎?狗肯喝嗎?就是喝,台上怎麽表演?哪裏去找這樣一個狗演員?”這不是虛構,而是胡說八道。因為,無此情理。

《阿Q正傳》整個兒是虛構的。但是阿Q有原型。阿Q在被判刑的供狀上畫了一個圓圈,竭力想畫得圓,這情節於可笑中令人深深悲痛。竭力想把圈畫得圓,這當然是虛構,是魯迅的想象。但是不識字的愚民不會在一切需要畫押的文書上畫押,隻能畫一個圓圈(或畫一個“十”字)卻是千真萬確的。這一點,不是任意虛構。因此,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