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自鑄新詞

托爾斯泰稱讚過這樣的語言,“菌子已經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留在空氣裏”,以為這寫得很美。好像是屠格涅夫曾經這樣描寫一棵大樹被伐倒:“大樹歎息著,莊重地倒下了。”這寫得非常真實。“莊重”,真好!我們來寫,也許會寫出“慢慢地倒下”,“沉重地倒下”,寫不出“莊重”。魯迅的《藥》這樣描寫枯草:“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大概還沒有一個人用“銅絲”來形容過稀疏瘦硬的秋草。《高老夫子》裏有這樣幾句話:“我沒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學堂真不知道要鬧成什麽樣子。我輩正經人,確乎犯不上醬在一起……”“醬在一起”,真是妙絕(高老夫子是紹興人。如果寫的是北京人,就隻能說“犯不上一塊摻和”,那味道可就差遠了)。

我的老師沈從文在《邊城》裏兩次寫翠翠拉船,所用字眼不一樣。一次是:

“有時過渡的是從川東過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著作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的攀引纜索,讓船緩緩的過去。”

又一次: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見客人正盯著她,便把臉背過去,抿著嘴兒,不聲不響,很自負的拉著那條橫纜。”

“懶懶的”、“很自負的”,都是很平常的字眼,但是沒有人這樣用過。要知道盯著翠翠的客人是翠翠所喜歡的儺送二老,於是“很自負的”四個字在這裏就有了很多很深的意思了。

我曾在一篇小說裏描寫過火車的燈光:“車窗蜜黃色的燈光連續地映在果園東邊的樹牆子上,一方塊,一方塊,川流不息地追趕著。”在另一篇小說裏描寫過夜裏的馬:“正在安靜地、嚴肅地咀嚼著草料。”自以為寫得很貼切。“追趕”、“嚴肅”都不是新鮮字眼,但是它表達了我自己在生活中捕捉到的印象。

一個作家要養成一種習慣,時時觀察生活,並把自己的印象用清晰的、明確的語言表達出來。寫下來也可以。不寫下來,就記住(真正用自己的眼睛觀察到的印象是不易忘記的)。記憶裏保存了這種經用語言固定住的印象多了,寫作時就會從筆端流出,不覺吃力。

語言的獨創,不是去杜撰一些“誰也不懂的形容詞之類”。好的語言都是平平常常的,人人能懂,並且也可能說得出來的語言——隻是他沒有說出來。人人心中所有,筆下所無。“紅杏枝頭春意鬧”,“滿宮明月梨花白”都是這樣。“鬧”字、“白”字,有什麽稀奇呢?然而,未經人道。

寫小說不比寫散文詩,語言不必那樣精致。但是好的小說裏總要有一點散文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