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處見才——談寫唱詞 本色 當行
有人以為本色就是當行。陳師道《後山詩話》:“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他所說的本色實相當於多數人所說的當行。一般認為本色和當行還是略有區別的。本色指少用辭藻,不事雕飾,樸素天然,明白如話。當行是說寫唱詞像個唱詞,寫京劇唱詞是京劇唱詞,不但好懂,而且好唱,好聽。
板腔體的劇本都是淺顯的。沒有不好理解,難於捉摸的詞。像“搖漾春如線”這樣的句子在京劇、梆子的劇本裏是找不出來的。板腔體劇種打本子的人沒有多少文化,他們肚子裏也沒有那麽多辭藻。雜劇傳奇的唱腔抒情成分很大,京劇劇本抒情性的唱詞隻能有那麽一點點。京劇劇本也偶用一點比興,但大多數唱詞都是“直陳其事”的賦體。雜劇、傳奇,特別是傳奇的唱詞,有很多是寫景的;京劇寫景極少。向京劇唱詞要求“情景交融”,實在是強人所難。因為曲牌體和板腔體體製不同。“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是千古絕唱。這隻能是雜劇的唱詞。這是一支完整的曲子,首尾俱足,改編成京劇,就成了“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翔。問曉來誰染得霜林絳?總是離人淚千行”,變成了一大段唱詞的“帽兒”,下麵接了敘事性的唱:“成就遲分別早叫人惆悵,係不住駿馬兒空有這柳絲長。七香車與我把馬兒趕上,那疏林也與我掛住了斜陽,好讓我與張郎把知心話講,遠望那十裏亭痛斷人腸!”雜劇的這支“正宮端正好”在京劇裏實際上是“醃漬”了。但是這有什麽辦法?京劇就是這樣!王昆侖同誌曾和我有一次談及京劇唱詞,說:“‘一事無成兩鬢斑,歎光陰一去不複還。日月輪流催曉箭,青山綠水常在麵前’,到此為止,下麵就得接上‘恨平王無道綱常亂’,大白話了!”是這樣。我在《沙家浜》阿慶嫂的大段二黃中,寫了第一句“風聲緊雨意濃天低雲暗”,下麵就趕緊接了一句地道的京劇“水詞”:“不由人一陣陣坐立不安。”
京劇唱詞隻能在敘事中抒情,在賦體中有一點比興,《四郎探母》“胡地衣冠懶穿戴,每日裏花開兒的心不開”,我以為這是了不得的好唱詞。新編的戲裏,梁清濂的《雷峰夕照》裏的“去年的竹林長新筍,沒娘的孩子漸成人”,也是難得的。
京劇是不擅長用比喻的,大都很笨拙。《探母》和《文昭關》的“我好比”尚可容忍,《逍遙津》的一大串“欺寡人好一似”實在是堆砌無味。京韻大鼓《大西廂》“見張生搖頭晃腦,嘚不嘚不,逛裏逛**,好像一碗湯,——他一個人念文章”,說一個人好像一碗湯,實在是奇絕。但在京劇裏,這樣的比喻用不上,——除非是喜劇。比喻一要尖新,二要現成。尖新不難,現成也不難。尖新而現成,難!
板腔體是一種“體”,是一種劇本的體製,不隻是說的是劇本的語言形式,這是一個更深刻的概念。首先這直接關係到結構,——章法。正如寫詩,五古有五古的章法,七絕有七絕的章法,差別不隻在每一句字數的多少。但這裏隻想論及語言。板腔體的語言,表麵上看隻是句子整齊,每句有一定字數,二二三,三三四。更重要的是它的節奏。我在張家口曾經遇到一個說話押韻的人。我去看他,冬天,他把每天三頓飯改成了一天吃兩頓,我問他:“改了?”他說:
三頓飯一頓吃兩碗,
兩頓飯一頓吃三碗,
算來算去一般兒多,
就是少抓一遍兒鍋。
我研究了一下他的語言,除了押韻,還富於節奏感。“算來算去一般兒多”,如果改成“算起來一般多”,就失去了節奏,同時也就失去了情趣——失去了幽默感。語言的節奏決定於情緒的節奏。語言的節奏是外部的,情緒的節奏是內部的。二者同時生長,而又互相推動。情緒節奏和語言節奏應該一致,要做到表裏如一,契合無間。這樣寫唱詞才能揮灑自如,流利快暢。如果情緒缺乏節奏,或情緒的節奏和板腔體不吻合,寫出來的唱詞表麵上合乎格律,讀起來就會覺得生硬艱澀。我曾向青年劇作者建議用韻文思維,主要說的是用有節奏的語言思維。或者可以更進一步說:首先要使要表達的情緒有節奏。
板腔體的唱詞是不好寫的,因為它的限製性很大。聽說有的同誌以為板腔體已經走到了盡頭,不能表達較新的思想,應該有一種新的戲曲體製來代替它,這種新的體製是自由詩體。這是有一定道理的。打破板腔體的字句定式,早已有人嚐試過。田漢同誌在《白蛇傳》裏寫了這樣的唱詞:
你忍心將我傷,
端陽佳節勸雄黃;
你忍心將我誑,
才對雙星盟誓願,
又隨法海入禪堂……
這顯然已經不是“二二三”。我在劇本《裘盛戎》裏寫了這樣的唱詞:
昨日的故人已不在,
昨日的花還在開。
第二句雖也是七字句,但不能讀成“昨日——的花——還在開”,節奏已經變了。我也希望京劇在體製上能有所突破。曾經設想,可以回過來吸取一點曲牌體的格律,也可以吸取一點新詩的格律,創造一點新的格律。“五四”時期就有人提出從曲牌體到板腔體,從文學角度來說,實是一種倒退,這是有一定道理的。曲牌體看來似乎格律森嚴,但比板腔體實際上有更多的自由。它可字句參差,又可以押仄聲韻,不像板腔體捆得那樣死。像古體詩一樣,連用幾個仄聲韻尾的句子,然後用一句平聲韻尾扳過來,我覺得這是可行的。新詩常用的間行為韻,ABAB,也可以嚐試。這種格式本來就有。蘇東坡就寫過一首這樣的詩。我在《擂鼓戰金山》裏試寫過一段。但我以為戲曲唱詞總要有格律,押韻。完全是自由詩一樣的唱詞會是什麽樣子,一時還想象不出。而且目前似乎還隻能在板腔體的基礎上吸收新的格律。田漢同誌的“你忍心將我傷……”一段破格的唱詞,最後還要歸到:
手摸胸膛你想一想,
有何麵目來見妻房?
板腔體是簡陋的。京劇唱詞貴淺顯。淺顯本不難,難的是於淺顯中見才華。李笠翁說:“能於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希望有人能從心理學的角度,作一點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