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寫一人即肖一人之口吻

這是很難的。提出這種主張的李笠翁,他本人就沒有做到。性格化的語言,這在念白裏比較容易做到,在唱詞裏,就很難了。人物性格通過語言表現,首先是他說什麽,其次是怎麽說。說什麽,比較好辦。進退維穀、優柔寡斷的陳宮和窮途落魄、心境頹唐的秦瓊不同,他們所唱的內容各異。但在唱詞的風格上卻是如出一轍。“聽他言嚇得我……”、“店主東帶過了……”看不出有什麽性格特征。能從唱詞裏看出人物性格的,即不止表現他說什麽,還能表現他怎麽說的,好像隻有《四進士》宋士傑所唱的:

你不在河南上蔡縣,

你不在南京水西門!有的演員唱成“你本河南上蔡縣,你本南京水西門”,感情就差得多了,“你不在河南上蔡縣,你不在南京水西門!”下麵有一句潛台詞:“好端端地,你們跑到我這信陽州來幹什麽!”

我三人從來不相認,

宋士傑與你們是哪門子親!

這真是宋士傑的口吻!京劇唱詞裏能寫出“宋士傑與你們是哪門子親”,是一個奇跡。“是哪門子親!”可以入唱,而且唱得那樣悲憤怨怒,充滿感情,人物性格,躍然“紙”上,太難得了!

我們在改編《沙家浜》的時候,曾給自己規定了一個奮鬥目標,希望做到人物語言生活化、性格化。這個目標,隻有《智鬥》一場部分地實現了。《智鬥》是用“唱”來組織情節的,不得不讓人物唱出性格來,因此我們得捉摸人物的口吻。阿慶嫂的“壘起七星灶”有職業特點的表現出她的性格的,除了“人一走,茶就涼”這一句洞達世態的“煉話”,還在最後一句“有什麽周詳不周詳!”這一句軟中硬的結束語,把刁德一的進攻性的敲打頂了回去,頂了一個脆。如果沒有最後這句“給勁”的話,前麵的一大篇數字遊戲式的唱就全都白搭。

“宋士傑與你們是哪門子親”,“有什麽周詳不周詳”,都是口語。這就使我們悟出一個道理:要使唱詞性格化,首先要使唱詞口語化。

京劇唱詞的語言是十分規整的,離口語較遠,是一種特殊的雅言。雅言不是不能表現性格。甚至文言也是能表現性格的。“我翁即若翁。必欲烹若翁,則幸分我一杯羹”,今天看起來是文言,但是千載以下,我們還是可以從這幾句話裏看出劉邦的無賴嘴臉。但是如果把這幾句話硬捺在三三四、二二三的框子裏,就會使人物性格受到很大的損失。

從板式上來說,流水、散板的語言比較容易性格化;上板的語言性格化,難。從行當上來說,花旦、架子花的唱詞較易性格化,正生、正旦,難。

如果不能在唱詞裏表現出人物怎麽說,那隻好努力通過人物說什麽來刻畫。

總之,我覺得戲曲作者要在生活裏去學習語言,像小說家一樣。何況我們比小說家還有一層難處,語言要受格律的製約。單從作品學習語言是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