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中國京劇》序

小小年紀,他就會唱:

“一馬離了西涼界。”

——卞之琳

卞之琳是浙江人,說起話來北方人聽起來像南方話,南方人聽起來像北方話。他大概不大看京劇,但是生活在北京這個環境裏,大街小巷隨時聽得到京劇,真是“洋洋乎盈耳”。我覺得卞之琳其實是很懂京劇的。這個唱“一馬離了西涼界”的孩子,不但會這句唱腔,而且唱得“有味兒”,唱出了薛平貴滿腹淒愴的感情。

京劇作為一種“非書麵文化”,其影響之深遠,也許隻有國畫和中國烹飪可以與之相比。

京劇文化是一種沒有文化的文化。京劇原本是沒有劇作者的。唐三千,宋八百的本子不知是什麽人,怎麽“打”出來的。周揚說過京劇對於曆史事件、曆史人物往往是簡單化的。但是人們容忍了這種簡單化,習慣於簡單化。有的京劇歪曲了曆史。比如劉秀並沒有殺戮功臣,雲台二十八將的結局是很風光的,然而京劇舞台上演的是《打金磚》。誰也沒有辦法。觀眾要看,要看劉秀摔“硬僵屍”。京劇有一些是有文學性的,時有俊語,如“走青山望白雲家鄉何在”(《桑園寄子》)、“一輪明月照蘆花”(《打漁殺家》),但是大部分唱詞都很“水”。有時為了“趕轍”,簡直不知所雲。《探皇陵》裏的定國公對著皇陵感歎了一番,最後一句卻是“今日裏為國家一命罷休”,這位元老重臣此時並不麵臨生與死的問題啊,怎麽會出來這麽一句呢?因為這一段是“由求”轍。《二進宮》李豔妃唱的是“李豔妃設早朝龍書案下”。張君秋收到一個小學生的信,說“張叔叔,您唱的李豔妃怎麽會跑到書桌底下去設早朝呀?”君秋也覺得不通,曾囑我把這一段改改。沒法改,因為全劇唱詞都是這樣,幾乎沒一句是通的。楊波進宮前大唱了一段韓信的遭遇,實在是沒來由。聽譚富英說,原來這一段還唱到“漁樵耕讀”,言菊朋曾說要把這段教給他。聽說還有在這段裏唱“四季花”的。有的唱詞不通到叫人無法理解,不通得奇怪,如《花田錯》的“桃花怎比杏花黃”。桃花杏花都不黃,隻因為這段是“江陽”。京劇有些唱詞是各戲通用的,如[點將唇]“將士英豪,兒郎虎豹……”長靠戲的牌子[石榴花]、[粉蝶兒]都是一套,與劇情遊離。有的武生甚至把《鐵籠山》的牌子原封不動地唱在《挑滑車》裏。有的戲沒有定本,隻有一個簡略的提綱,規定這場誰上,“見”誰,大體情節,唱念可以由演員隨意發揮,謂之“提綱戲”、“幕表戲”或“跑梁子”。馬長禮曾在天津搭劉漢臣的班。劉漢臣排《全本徐策》,派長禮的徐夫人。有一場戲是徐策在台上唱半天,“甩”下一句“腿”,徐夫人上,接這句“腿”。長禮問:“我上去唱什麽?”——“你隻要聽我在頭裏唱什麽轍,縫上,就行了。”長禮沒聽明白劉漢臣唱的什麽,隻記住是“發花”轍。一時想不出該唱什麽。劉漢臣人稱“四爺”,愛在台上“打哇呀”,這天他又打開了哇呀,長禮出場,接了一句:“四爺為何打哇呀?”

既然京劇是如此的沒文化,為什麽能夠存在了小二百年,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演員,有才華的演員,那麽多觀眾,那麽多戲迷,那麽多票友,藝術造詣很深的名票?像紅豆館主這樣的名票,像言菊朋這樣下海的票友,他們都是有文化的,未必他們不知道京劇裏有很多“水詞”,很多不通的唱詞?但是他們照樣唱這種不通的唱詞,很少人想改一改(改唱詞就要改唱腔)。京劇有一套完整的程式,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這些程式可以有多種組合,變化無窮,而且很美。京劇的念白是一個古怪的東西,它是在湖北話的基礎上(譚鑫培的家裏是說湖北話的,一直到譚富英還會說湖北話)形成的一種特殊的語言,什麽方言都不是,和湖北話也有一定的距離(譚鑫培的道白湖北味較濃,聽《黃金台》唱片就可發現)。但是它幾乎自成一個語係,就是所謂“韻白”。一般演員都能掌握,拿到本子,可以毫不費事地按韻白念出來。而且全國京劇都用這種怪語言。這樣語言形成一種特殊的文體,尤其是大段念白,即顧炎武所說的“整白”(相對於“散白”),不文不白,似駢似散,抑揚頓挫,起落鏗鏘,節奏鮮明,很有表現力(如《審頭刺湯》、《四進士》)。京劇的唱是一個更加奇怪的東西。決定一個劇種的特點的,首要的是它的唱。京劇之所以能夠成為全國性的大劇種,把漢劇、徽劇遠遠地甩在後麵,是因為它在唱上大大地發展了。京劇形成許多流派,主要的區別在唱。唱,包括唱腔和唱法,更重要的是唱法,因為唱腔在不同流派中大同小異。中國京劇的唱有一個玄而又玄的概念,叫做“味兒”,有味兒,沒味兒;“掛”味兒,不“掛”味兒。這在外國人很難體會。帕瓦羅蒂對餘叔岩的唱法一定不能理解,他又不明白“此一番領兵……”的“擻”是怎麽弄出來的。他一定也品不出餘派的“味兒”。京劇的唱造成京劇鮮明的民族特點。在代代相傳、長期實踐中,京劇演員總結出了一些唱念表演上的帶規律性的東西,如“先打閃,後打雷”——演唱得“蓄勢”,使觀眾有預感。如“逢大必小,逢左必右”,這是概括得很好的藝術辯證法。如台上要是“一棵菜”,——強調藝術的完整性。

京劇演員大都是“幼而失學”,沒有讀過多少書,文化程度不高。裘盛戎說他自己是沒有文化的文化人,沒有知識的知識分子。但是很奇怪,沒有文化,對藝術的領悟能力卻又非常之高。盛戎排過《杜鵑山》,原來有一場“烤番薯”,山下斷糧,以番薯代飯,番薯烤出香味,雷剛惦記山下鄉親在受難,想起鄉親們待他的好處,有這樣兩句唱:

一塊番薯掰兩半,

曾受深恩三十年。

設計唱腔的同誌不明白“一塊番薯掰兩半”是什麽意思。盛戎說:“這怎麽不明白?‘一塊番薯掰兩半’,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他在唱法上這樣處理:“掰兩半”虛著唱,帶著遙遠的回憶;“深恩”二字用了渾厚的胸腔共鳴,傾出難忘的深情。盛戎那一代的名演員都非常聰明,理解得到,就表現得出。李少春、葉盛蘭都是這樣。他們是一代才人,一批京劇才子。這一代演員造成京劇真正的黃金時期。為什麽會這樣?因為他們是在幾代人積累起來的京劇文化裏長大的。

京劇文化成了風靡全國的文化,一種獨特的文化傳統。這種文化不僅造就了京劇自身,也影響了其他藝術,諸如年畫、木雕、泥人、刺繡。不能不承認,京劇文化是一種文化,雖然它是沒有文化的文化。又因它是沒有文化的文化,所以現在到了“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時候,這是一種沒有文化的文化,這是京劇走向衰落的根本原因。命中注定,無可奈何。

徐城北從事京劇工作有年。他是“自投羅網”。他的散文、雜文、舊體詩詞都寫得很好,但是卻選中了京劇。他寫劇本,寫關於京劇的文章。用現在流行的說法,很“投入”。同時他又能跳出京劇看京劇,很“超脫”。他的文章既不似一般票友那樣陳舊,也不像某些專業研究者那樣囉嗦。他寫過概論性的文章,寫過戲曲史的劄記,也寫過專題的論文。他對“梅蘭芳文化現象”的研究,我以為是深刻的,獨到的。現在他又寫了一本《京劇文化初探》,我以為開拓了一個新的領域。自來談京劇的書亦多矣,但是從文化角度審視京劇的,我還沒有見過。城北所取的角度,是新的角度。也許隻有從文化角度審視京劇,才能把京劇說清楚。既然“初探”,自然是草創性的工作,要求很深刻、很全麵,是不可能的。更深入的探求,擴大更廣闊的視野,當俟來日。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