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讀民歌劄記 奇特的想象

漢代的民歌裏,有一首,很特別:

枯魚過河泣,何時悔複及?

作書與魴,相教慎出入。

枯魚,怎麽能寫信呢?兩千多年來,凡讀過這首民歌的人,都覺得很驚奇。黃節《漢魏樂府風箋》引陳胤倩曰:“作意甚新”。這樣奇特的想象,在書麵文學裏沒有,在口頭文學裏也少見。似乎這是中國文學裏的一個絕無僅有的孤例。

並不是這樣。

偶讀民歌選集,發現這樣一首廣西民歌:

石榴開花朵朵紅,蝴蝶寄信給蜜蜂;

蜘蛛結網攔了路,水泡陽橋路不通。

枯魚作書,蝴蝶寄信,真是無獨有偶。

兩首民歌的感情不一樣。前一首很沉痛。這是一個落難人的沉重的歎息,是從苦痛的津液中分泌出來的奇想。短短二十個字,概括了世途的險惡。後一首的調子是輕鬆的、明快的。紅的石榴花、蝴蝶、蜜蜂、蜘蛛,這是一幅很熱鬧的圖畫,讓人想到明媚的春光——哦,初夏的風光。這是一首情歌。他和她——蝴蝶和蜜蜂有約,受了意外的阻礙,然而這點阻礙是暫時的,不足為慮的,是沒有真正的危險性的。這首民歌的內在的感情是快樂的、光明的,不是痛苦、絕望的。這兩首民歌是不同時代的作品,不同生活的反映。但是其設想之奇特,則無二致。

沈德潛在《古詩源》裏選了《枯魚》,下了一個評語,道是:“漢人每有此種奇想。”聞一多先生《樂府詩箋》也說“漢人常有此奇想”。其實應該說:民歌每有此種奇想,不獨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