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漢代民歌裏的動物題材

現存的漢代樂府詩裏有幾首動物題材的詩。它所反映的生活、思想,它的表現方法,在它以前沒有,在它以後也少見。這是漢樂府裏的一個獨特的組成部分,是文學史上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現象。除了《枯魚過河泣》,有《雉子班》、《烏生》、《蜨蝶行》。另,本辭不傳,晉樂所奏的《豔歌何嚐行》也可以算在裏麵。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當時所流行的一種題材,散失不傳的當會更多。

雉子班

“雉子,

班如此!

之於雉梁。

無以吾翁孺,

雉子!”

知得雉子高蜚止。

黃鵠蜚,

之以千裏王可思。

雄來蜚從雌,

視子趨一雉。

“雉子!”

車大駕馬滕,

被王送行所中。

堯羊蜚從王孫行。

一向都認為這首詩“言字訛謬,聲辭雜書”,最為難讀。餘冠英先生的《樂府詩選》把它加了引號和標點,分清了哪些是劇中人的“對話”,哪些是第三者(作者)的敘述,這樣,這首難讀的詩幾乎可以讀通了。這是一個偉大的發現。我們說是“偉大的發現”,是因為用了這種方法,可以幫助我們把原來一些不很明白或者很不明白的古詩弄明白(古代的人如果學會用我們今天的標點符號,會使我們省很多事,用不著閉著眼睛捉迷藏)。餘先生以為這首詩寫的是一個野雞家庭的生離死別的悲劇,也是卓越的創見。

但是這是一個什麽樣的悲劇,劇中人共有幾人?悲劇的情節是怎樣的?在這些方麵,我的理解和餘先生有些不同。

按餘先生《樂府詩選》的注解,他似乎以為是一隻小野雞(雉子)被貴人捉獲了,關在一輛馬車裏。老野雞(性別不詳)追隨著馬車,一麵囑咐小野雞一些話。

按照這樣的設想,有些辭句解釋不通。

“之於雉梁”。“雉梁”可以有不同解釋,但總是指的某個地方。“之於”是去到的意思。“之於雉梁”是去到某個地方。小野雞已經被捉了,怎麽還能叫它去到某個地方呢?

“知得雉子高蜚止”。這一句本來不難懂,是說知道雉子高飛遠走了。餘先生斷句為“知得雉子,高蜚止”,說是知道雉子被人所得,老雉高飛而來,不無勉強。

尤其是,按餘先生的設想,“雄來蜚從雌”這一句便沒有著落。這是一句很關鍵性的話。這裏明明說的是“雄來飛從雌”,不是“雉來飛從雉子”呀。

因此,我覺得有必要在餘先生的生動的想象的基礎上向前再邁一步。

問題:

一、這裏一共有幾個人物——幾個野雞?我以為一共有三隻:雄野雞、雌野雞、小野雞。

二、被捉獲的是誰?——是雌野雞,不是小野雞。

對幾個詞義的猜測:

“班”,舊說同“斑”。“班如此”就是這樣的好看。在如此緊張的生離死別的關頭,還要來稱讚自己的孩子毛羽斑斕,無此情理。“班”疑當即“乘馬班如”、“班師回朝”的“班”,即是回去。賈誼《吊屈原賦》:“紛紛其離此郵兮。”朱熹《集注》雲:“音班,……,反也”,“班”即“”。

“翁孺”,餘先生以為是老人與小孩,泛指人類。“孺”本訓小,但可引伸為小夫人,乃至夫人。古代的“孺子”往往指的是小老婆,清俞正燮《癸巳類稿·釋小補楚語笄內則總角義》辨之甚詳。俞正燮此文甚長,征引繁浩,其略雲:“小妻曰妾,曰孺,曰姬,曰側室,曰次室,曰偏房,曰如夫人,曰如君,曰姨娘,曰姬娘,曰旁妻,曰庶妻,曰次妻,曰下妻,曰少妻,曰姑娘,曰孺子……。”“《漢書藝文誌·中山王孺子妾歌》注雲:‘孺子,王妾之有名號者。’……秦策誌雲:‘某夕,某孺子納某士’。《漢書·王子侯表》:‘東城侯遺為孺子所殺。’‘則王公至士庶妾通名孺子’。值得注意的是同前條引《左傳·哀公三年》,季桓子率,南孺子生子,謂貴妾,注雲桓子妻者非是。這一條誤注倒使我們得到一個啟發,‘孺子’也可以當妻子講的,——否則就不至產生這樣的錯注。”我以為“翁孺”是夫婦,與北朝的《捉搦歌》“願得兩個成翁嫗”的“翁嫗”是一樣的意思。“吾翁孺”即“我們老公姆倆”。“無以吾翁孺”,以,依也,意思是你不要靠我們老公姆倆了。“吾”字不必假借為“俉”,解為“迎也”。

“黃鵠蜚,之以千裏王可思”,我懷疑是衍文。

上述詞意的猜測,如果不十分牽強,我們就可以對這首劇詩的情節有不同於餘先生的設想:

野雞的一家三口:雄野雞、雌野雞、小野雞,一同出來遊玩。忽然來了一個王孫公子,捉獲了雌野雞。小野雞嚇壞了,抹頭一翅子就往回飛。難為了雄野雞。它舍不下老的,又擱不下小的。它看見小野雞飛回去了,就揚聲囑咐:“雉崽呀,往回飛,就這樣飛回去,一直飛到野雞居住的山梁,別管我們老公姆倆!雉崽!”知道小野雞已經高高飛走,雄野雞又飛來追隨著雌野雞。它還忍不住再回頭看看,好了,看見小野雞跟上另一隻野雞,有了照應了,它放了心了。但這也是最後的一眼了,它慘痛地又叫了一聲:“雉崽!——”車又大,馬又飛跑,(雌雉)被送往王孫的行在所了。雄雉翱翔著追隨著王孫的車子,飛,飛……